美人灯

　　南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好似一夜之间春风化雨，桃花便饱蘸雨露夭夭绽放，空气中如洇开润润的绯色。

　　典签和长史仍未到任。

　　从印刷坊出来的阿谷慌慌张张地跑到六皇子跟前，报告道:“殿下，南边乱起来了，听说流寇正往咱们这里赶来，许多地方的官兵都逃了。想必典签和长史听到了风声，都不敢来上任了。”

　　这话刚说没多久，确切的消息传来，岭南人邓道覆纠结叛民作乱，所到之处，受到当地庶族地主、客佃、奴隶的热烈拥护，应者云集。短短十几日，起义军已达数十万人。他们攻占了番禺，杀死了广州刺史刘博，广州各地官兵纷纷望风而逃，现在他们乘势北上，兵锋直指江州。

　　荆、江二州乃南朝军事重镇，起义军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攻占荆、江二州，伺机东下。

　　随着这些消息传来的，是起义军沿途的酷虐行径。

　　为了顺应义军报仇雪恨的要求，他们把被俘的官员杀死，尸体剁成肉酱，召集官员的妻子儿女来吃，如果不吃，就把他们肢解分尸。

　　他们抢掠财物，烧毁房屋和官府仓库，砍伐树林，填堵水井，沿途百姓如有不跟随的，就连婴孩一起杀掉。军中有妇婴拖累行动的，把婴儿投水淹死。

　　每一条，都让人心惊肉跳。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逃到江州，城中气氛紧张起来，人心惶惶，城内外盗贼四起，有官员富豪已经向京城方向逃命。

　　刺史府开始骚乱，左右亲近劝六皇子，“趁现在贼寇未到，殿下赶紧回京城吧！”

　　“再晚就走不了了！”

　　“守江州又不是殿下的事儿，有司马他们在呢，殿下就是留下来能做什么呢？可江州一旦陷落，最危险的就是殿下，那些贼寇惨无人道啊！”

　　“殿下，保命要紧啊！”

　　慌乱的表情，急切的催促，催得六皇子内心惶惶，六神无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藤院，急急地把眼下的情况说了，问文徽音，“灯神姑姑，我现在应不应该离开这里？”

　　小皇子的目光惶急不安，自见到他以来，他经历了如此多的波折，但从未有哪一次，让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离“性命之忧”如此之近。

　　她不了解义军的形势，不了解江州军的情况，不了解南朝军官的素质，所以，她说不出让他留下的话。

　　她只希望他活着。

　　是的，只有这个。其他的，不归她管。

　　她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不管殿下是否离开，我都会陪在殿下身边，尽力护殿下周全。”她一字一句，“至于如何选择，还请殿下自己做主。”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六皇子愣住。

　　淡金的阳光透过窗纱笼在她的身上，晕出明媚清艳的轮廓。外面已经沸反盈天，而她这里，却依然如与世隔绝般宁静。她的神情，澹静渺远，让渐渐冷静下来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别样的感觉。

　　“灯神姑姑……会一直陪着我？”他喃喃，其实并没有想这么问，这样的话他已经以不同的形式形式问过无数遍，实在没必要再多问一遍。

　　何况是在这个时候。

　　但她的态度让他茫然无措。

　　文徽音闻言抬头，淡淡道:“殿下总会长大，我怎能一辈子跟在殿下身边？只不过眼下暂时不会离开罢了。”

　　她的目光又落回书上，指尖轻轻掀过一页，“殿下去准备吧，记得带上灯。”

　　六皇子失魂落魄。

　　他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藤院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想，那是仆从在忙着收拾东西。

　　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坐在平时自己坐的位置上看她，她依然平和如故。

　　就像他们平日里相处时那样。

　　她是真的不在意他怎么选。

　　或者说，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站在他这边。

　　但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如果他选择逃离的话，她会失望呢？

　　否则她为何会让他选，而不直接告诉他怎么做？

　　为何会直白地说出“不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样的话，而不是像往日里那样露出矛盾犹豫之色？

　　似乎只要他让她失望了，她离开时就没有任何心里负担和顾虑了。

　　模模糊糊地，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其实他也不知道，如果选择逃离，是她对他失望，还是他对自己失望。

　　空气如同凝滞，思绪缓慢而迟重，渐渐的，一个重大的决定从他心底缓缓浮出。

　　少年青葱的面容上涌起一股近乎悲壮的神情，“我要留下来！”他说，握紧双拳，“我是江州刺史，父皇让我镇守这里，我便要与这里共存亡！”

　　话说完，先前彷徨不定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少年看向她，目光澄澈坚定。

　　她回视他，眸中波澜微动，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

　　六皇子立即下达了坚守江州的命令。

　　并让人把府库中所有的财物打包。

　　他找来司马等人，询问如何拒敌。

　　司马卢豫的儿子卢盾血气方刚，率先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我们应该马上率兵南下，与乱军决一死战。”

　　偏将徐潜不同意仓促出击，“乱军势居上流，兵舰大盛，我们不可以与之争锋。应该决开南塘堤坝，使赣江水位下降，然后坚守豫章。我军蓄力养锐，待他们师老兵疲，再发动进攻，此乃万全之策。”

　　参军邓阐支持徐潜的战术方针，“敌军其势正强，不可轻视。我们应集合大军驻守豫章，等到朝廷各路兵马到齐，再发动总攻不迟。如果单靠江州军与敌军决战，只怕将来要后悔。”

　　众人看向卢豫，卢豫目光沉沉，“就依徐邓二位将军之计，结集兵力，驻守豫章！”

　　他转向六皇子，“还请殿下同往军中，为将士鼓舞士气。”

　　六皇子点头。

　　临去前，六皇子依照文徽音的建议，派相关人员贴出安民告示，加强城中警戒，以防有人借机生事，扰乱民心。

　　大军驻扎豫章，短短几天时间内，卢豫有条不紊地备战，重金招募新兵，组织防御工事，沿江置栅、筑垒，把主力集中在豫章城。

　　义军逼近豫章，十余万战士，战船连江，舟车百里不绝，声势浩大。

　　卢豫登上城头，望见满江密麻麻的战船，不胜忧虑，“如果妖贼乘我们立足未稳，登岸发动总攻，其锋锐不可当，胜负难以预测，如果他们回泊西岸，我们就有足够的机会！”

　　义军之中，谋士孙常青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力劝邓道覆焚舟登岸，与江州军决一死战。但邓道覆顾惜伤亡，不肯冒险，采取了观望的态度，企图凭借强大的军力让江州军自行退却。

　　孙常青出来后叹道:“我等要为邓某所误矣！”

　　敌军的犹豫为卢豫布置更坚固的防线赢得了时间，卢豫从容修筑了三处营垒，驻重兵把守。邓道覆见江州军没有后退意图，只得下令攻击，进攻持续两个多月，卢豫坚守不战，双方互有胜负，战争进入胶着状态。

　　邓道覆派人四处散播消息，列举朝廷种种弊症，当政者种种腐败，士族豪强种种贪婪，呼吁呐喊：他们连活路都不给百姓留了，你们还等什么，准备被欺压至死吗？

　　还特地让一个人现身说法，把其悲惨事迹大肆宣扬，然后让他穿上华服骑着大马在城下来回走，四处宣传:看见了吗？只要肯出城投降，立马像他一样，封高官，分财物，享荣华！

　　这一招非常狠，一些底层平民士卒开始蠢蠢欲动。

　　六皇子看到城下那个人，只觉得脸色灰灰，他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李绰。

　　回去后他还对文徽音说：“何长史不是给他平反了吗，他怎么这么想不开竟然投了乱军？”

　　文徽音道：“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身体残疾，一句平反就能抹平一切？我问你，洪朱克家财万贯，按齐律，他判刑之后，财产被没收，应该有一半补偿给李绰，李绰收到补偿了吗？”

　　六皇子怔住。

　　文徽音道：“如果收到了，他还会看上乱军给他的那点芝麻绿豆？”

　　六皇子无话可说。一瞬间，他心中的何清形象开始一点点坍塌。

　　这就是文徽音对那位何长史没有太高评价的原因，此人行事并非全然出于公心。

　　文徽音道：“虽是乱军，但人家骂的并非全无道理，如果朝廷肯顾惜百姓死活，又哪里会有乱军？”

　　六皇子脸色更灰。

　　话虽如此说，但文徽音还是给他出了主意。

　　六皇子发了狠心，把自己打包的财物一分不留全都分了官兵，一时间，军中上下一片欢腾，士气大振。

　　六皇子还与司马等人商量，专门挑嗓门高的士兵把起义军的种种酷虐行径全天候无间歇往外宣传，宣传单不要命地往外撒，直撒得对方军心浮动，邓道覆起火冒泡。

　　如此一直僵持到四月底，临近端午，邓道覆派使者送来粽子，使者传话道:“佳节在即，我家将军特意赐下益智粽与众位品尝。”

　　卢盾立刻跳起来道:“我呸！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东西，竟敢称赐，拿着你的东西滚回去，告诉邓某要送就把他的狗头送过来！”

　　使者微妙地笑道:“这个却是要将军们到战场上去取的，就是不知众位敢出营寨否？”

　　卢盾大怒，旁边的参军连忙拦住了他。卢豫脸色沉沉，表情很不好看。

　　六皇子无意中看到腕间侍女给他系的五彩线，灵机一动，解下来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家将军送我们益智粽，我们就赠他长命缕，愿他还能吃到下一年的粽子。”

　　使者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少年，因为太惊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参军在心中鼓掌喝彩，呵，贼人让我们聪明点儿，我们就告诉他，你的命够长吗。

　　口中却笑道:“是极，是极，既然你家主人如此喜欢吃粽子，那就叫他好好吃，细细吃，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呢？”

　　说着，特意让人拿托盘把五彩线送给使者。

　　这一次脸色变青的是使者。

　　背后，参军悄悄地给六皇子竖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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