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此时岁时风俗，人们会在正月初七人日这天吃七菜羹、剪彩人、出门登高或游船。

　　六皇子乘车出了刺史府，便看到满街带华生、佩彩人的人或坐车、或步行向城外方向而去。

　　街上的女子见到他，嘻嘻哈哈地往他车上掷果子、抛手绢，还有人手拉手地跟在车后面唱歌。

　　六皇子很尴尬，悄悄看了文徽音一眼，脸慢慢红了。

　　直到此时，文徽音才蓦然意识到，过了新年，六皇子就十二岁了。古时皇室中成婚早的，十二岁都已经议亲了。而她，还一直把他当做没有性别的小孩子。

　　大约脱离人身太久，她眼中早已没有了性别之念，连她自己都经常忘记自己是个女子，又怎会关心与她隔了几世凡尘的凡夫俗子？

　　她看别人都是一样的。

　　六皇子在她眼中始终是那个蜷缩在静室草垫上默默哭泣的小孩童。

　　可是，六皇子毕竟是生活在这个世间的活生生的人。古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现在六皇子都十二岁了，他们还同车……

　　虽然她只是个吹口气就能消失的虚缈人，但于六皇子而言，还是不合适的吧？

　　文徽音不由神色凝重起来。

　　六皇子觑着她的神色，心下忐忑。可时下风气就是如此，果子又不是他让掷的，他也不想啊，都砸到他了。

　　惴惴片刻，为了缓解车内的气氛，六皇子讲起了其他事。

　　“……他们说，整个江州的灵气都是那条湖滋养的，在都昌那边，还经常发生一些很神秘的事。

　　听说有一次，几十条船经过那片水域，眨眼之间全部不见了。有目击者说，湖上先是漫起黑雾，接着浪涛突起，但不过片刻功夫，雾散水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几十条船却凭空消失了。

　　那边的人都说，水底下藏着一条黑龙，凡路过的船都会被龙吞吃掉。奇怪的是，其他地方就没事。比如江州，都是同一条湖，这里就安稳得很……”

　　正絮絮地说着，车外传来喧嚷声，六皇子掀开车帘一看，远处一群人正在殴打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周围的人看着，有的掩鼻，有的吐口水，还有的起哄。六皇子蹙眉，“怎么回事？”

　　仆从阿谷过去打听，回来后禀道：“殿下，是一个疯子，疯疯癫癫地跟着人又跑又叫，别人嫌他晦气，就想把他赶走。”

　　六皇子:“那是赶人吗，那分明是打人！他的家人呢？”

　　阿谷：“都没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有的说他家里的田被人抢占了，他卖身给人当奴仆；有人说他在木匠家当学徒，恋上木匠家的女主人，被赶出来后就疯了；也有人说因为女主人家遭了难，女主人死后，他也跟着疯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现下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靠乞讨为生。”

　　视野里，那个男人已经被人揍翻在地，有人往他身上扔东西，有人往他身上踹脚，六皇子恼怒，“快让他们住手！做什么，他们能出来观风，疯子就不能出来吗？还嫌人家晦气，本王看他们比谁都晦气！”

　　“本王”两个字一出，那张犹带稚气的小脸上竟显出隐隐的威严。

　　仆从不敢怠慢，连忙飞奔过去驱散众人。然后，也不知怎么的，那疯子就粘上了阿谷，一直跟在他后面喊，“使君，好心的使君，救救我们吧，冤啊！死了，都死了，是他，是他杀的，恶魔！杀了那个恶魔！”

　　疯疯癫癫的话语中隐隐透出令人心惊的信息。

　　六皇子让阿谷去问男人发生了什么事，男人一会儿痴痴傻傻，一会儿疯癫大笑，笑着笑着便开始痛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转而又哼哼唧唧唱起了小曲儿。

　　阿谷头皮发麻，千哄万哄地把他哄离众人的视线，然后趁他不注意，飞快逃离，向六皇子汇报了询问的结果。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重，六皇子为难，“这样啊，那就算了吧。”

　　悄悄去看文徽音，只见她怔怔地望着那方车帘，神色肃穆，也不知在想什么。

　　车子一路驶向城外的鄱阳湖。

　　远远望去，湖波荡漾，水天相连，渺无涯际。

　　现在正是枯水时节，水落滩出，野草丰茂，芦苇丛丛。

　　湖畔峰岭绵延，沙山起伏，候鸟翩飞。

　　景色十分宜人。

　　之前因为疯男人而起的小小阴霾烟消云散，六皇子下了车，望着远方如画的风景，长长舒了口气，心旷神怡。

　　登山、赋诗、野餐、游船，这一日，他玩得很开心。回到岸上，六皇子让文徽音也来两首诗，文徽音摇了摇头，命人铺开一张画纸，取笔蘸墨，对着眼前的山水美景，缓缓画起山水图。

　　有山、有水、有芦苇、有水鸟，随着她或浓或淡的笔墨，晕染出诗韵悠远的意境。

　　她的画不算顶好，偶尔动笔只是娱情而已，她今日没有吟诗的兴致，沉默更能体现她此时的心境。

　　六皇子没有想到，灯神姑姑竟然还会作画，一时看得呆了。

　　其他游人有看到的，渐渐被吸引了过来。

　　此时的山水画远没有后世发展得那般成熟精妙，仍是附属于人物画的存在，作为背景居多。所以她这幅画出来，竟让人有别开生面之感，忍不住眼前一亮。

　　有人拈须颔首，有人目露赞叹，有人小声切切议论，文徽音沉浸于画中，心无旁骛。

　　画完，她把笔递给六皇子，淡淡问道:“要提一首诗吗？”

　　六皇子看了众人一眼，脸微微泛红，当真提起笔在空白处留下一首诗。

　　至于水平……

　　他刚提完，便有一青年上前道:“且慢，我也有诗！”

　　说话间，在另一张纸上龙飞凤舞，那字、那诗，顿时引得众人纷纷喝彩。

　　青年抛下笔，瞟了六皇子一眼，六皇子满脸通红。

　　青年洒然笑道:“好山好水好画怎可辜负，谢郎，你不来一首吗？”

　　旁边观看的另一位俊秀青年当即上前，亦赋诗一首。

　　在两人的带动下，其他的人兴致盎然，跃跃欲试。文徽音示意仆从准备纸笔，微笑道:“若众位郎君不弃，不妨把先前各位唱和的诗一并写上，容我等细细欣赏。”

　　有美人在侧，还如此青眼相顾，在场的热血男儿怎能不尽力表现？于是一个个挥毫泼墨，如有神助。

　　六皇子被挤到一边，闷闷不乐。

　　文徽音淡声道:“把他们的诗稿都收起来，里面想必有不少名门士族子弟之作，待诗稿刊印成册后，应该会卖个好价钱。”

　　六皇子顿时开颜。

　　不出所料，时隔不久，人日鄱阳湖诗集风靡全江州。

　　这一日兴尽而归，一路上六皇子都在谈论着刚才的诗作大会。

　　其实文徽音也不明白，她不过偶然起兴作了一幅画，怎么最后演变成了这个结果。

　　六皇子已经由最开始的心有不乐转变成后来的全情投入，他天性敬慕有才华的人，所以很快便抛去了之前那点小心结，对众人赞不绝口起来，“灯神姑姑，你一定想不到，那第一个提诗的人，韦骥，他父亲是皇祖父时期的名将韦箭鸣。我在京城时就听说过韦骥，还是五兄当笑话讲给我听的。

　　据说他去吏部求职，苏尚书问他，骑射如何，拉多重的弓？他却说，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兵事。苏尚书听后很是感叹，给他安排了一个文职。但后来武职军官缺人，又把他转为武职。

　　谁知有一次他带人巡视宫城时，看到远处桃花盛开，顿时诗兴大发，城也不巡了，扔下手下的人就去桃花树下喝酒吟诗去了。因为这件事，他的差事也没了。真想不到会在江州遇到他。”

　　六皇子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笑，“看来韦郎真的适合文职啊。”

　　正说着，车子突然停住，六皇子掀开车帘，“又怎么了？”

　　阿谷上来，哆哆嗦嗦的，“殿下、前面、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那个疯子，他死了。”

　　六皇子心里“咯噔”一声。

　　阿谷指着前方的一群人，“尸体、就就在那边，已经通知收尸人来处理了。”

　　六皇子：“上午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就……”

　　阿谷：“不知道，听说是跌进水沟里溺死的，可那脖子都断了……”

　　六皇子神色严肃，“把这件事告诉何长史，他善于查案。他是鄱阳郡守，还是代行刺史。”

　　阿谷诺诺。

　　不要说一个流浪汉，还是疯子，就是一个好生生的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有谁会真的去关心？

　　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死在当政者手下的更是数不胜数，让出身豪门世族的何长史去关注一个毫无背景贱如蝼蚁的流浪汉之死，这是开玩笑吗？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闪过这样的想法。

　　前面的人渐渐散去，车子又开始辚辚前行，而之前那股轻松愉悦的气氛却荡然无存。这一日的人日之行，因为这件事，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回到刺史府，六皇子又开始了潜心读书的生活。不知是因为受了韦骥等人的刺激，还是因为其他事情，十二岁的少年读起书来更加用功，每日起床时间由辰时改为了卯时。

　　六皇子派人把流浪汉的事情告诉了何清，但，他并没有收到何清的答复。

　　两个月过去，正是草长莺飞、繁花似锦的时节，典签突然问他，“殿下不是一直想搜罗名贵花品吗，下官认识一个人，他可以为殿下操办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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