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从建康到江州，逆江而上，其间经马鞍、当涂、羌湖、采石……有千里水路。滔滔江流，风高浪险，其行船之难超过想象。

　　汹涌的波涛中，船只宛如被风席卷的羽毛，文徽音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举目茫茫、无所依凭感觉。

　　相隔已久，已然陌生的感觉。

　　尽管她只是像羽毛一样附着在船上，随船只起伏，并不会被船抛来抛去。

　　但六皇子他们就不一样了，剧烈的颠簸，让六皇子已经开始呕吐，茶饭不思。六皇子的乳母和侍女都很担心，问及行程，答曰：快到了。

　　其时，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天。

　　再后，文徽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已在一座宅邸，外面夜色浓郁，凄雨敲窗，雨滴落在雕花窗格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濡湿幽冷的气息悄然透进房内。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毫无征兆地现身。

　　文徽音无奈地叹息。

　　“灯神姑姑，你还在……”

　　小皇子跪坐在榻上，声音沙哑微颤，眼圈红红，泫然欲泣。

　　文徽音有点不明状况，静了片刻，她问:“殿下病了？”

　　此时的小皇子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精神委顿，怔怔望着她的神情十分脆弱。

　　“嗯。”

　　“吃药了吗？”

　　“吃了。”

　　“那就早些休息吧。”

　　六皇子闭住唇，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能，然而病中的脆弱、举目陌生的惶然、以为再见不到她的恐惧，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全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上来。

　　听到她的话，也不知道怎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怎么了？”她问，声音温和，“不舒服吗？”

　　“我以为灯神姑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朦胧的光影中，他哽咽的声音有些模糊，垂头抹泪的姿态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小兽。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一直见不到你，灯点着就灭，点着就灭。”

　　文徽音默然片刻，说道:“大概因为灯没油了，或者在江上不小心被水打湿了，现在不是点着了吗？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

　　她虚虚地抚了下他的额头，嘱他躺下，六皇子一把拉住她的手，枕在自己脸下。

　　文徽音:“……”

　　她坐在旁边，轻声道:“好了，不要哭了，睡吧。”

　　六皇子鼻音囔囔地“嗯”了一声，问道:“灯神姑姑，你会突然离开我吗？”

　　文徽音:“我不会不告而别。”

　　离不离开，什么时候离开，并不由她做主，但至少，离开时，她会告诉他一声。

　　“那灯神姑姑会照看我到什么时候？”

　　文徽音顿住，她不是轻许诺言之人，不由她掌控的事情，她无法回答。

　　小皇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纯净无瑕的眼睛，盛满全然的信任和期待，让人无法直视。

　　她微微移开目光，有些困难道：“到你长大。”

　　“长到多大？”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

　　“如果我不娶妻生子，灯神姑姑就一直不走是吗？”

　　无法回答。

　　有风拂过，灯影轻晃，映入他的目中如水波颤动。

　　男孩仰目看着她，软软的声音溢满乞求，“灯神姑姑，你别走，有你在，我就不会害怕了。”

　　“我不走。”

　　“那我们拉钩好吗？”

　　“……”

　　夜色沉沉，小皇子终于睡着了，他呼吸粗重，脸色潮红，身体时不时地颤抖，好像在发冷。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应有的安全感。

　　他周围的人也没有。

　　所以当她出现，自称有神仙身份，自称答应了他母亲要照看他，正好契合了他的需求，于是，他紧紧地抓住了她。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淖中。

　　或许沉睡的时间太长，或许脱离普通人太久，她的心已经无法正常感知别人的感情。好像她和那些感情之间隔了很长的空隙，她站在彼岸，冷静地审视着它们，她知道那是什么，却无法感同身受，无法引起共鸣。再浓厚的东西，投射到她这里，都只剩下淡薄的影子。

　　她只是偶尔做出回应的样子而已。

　　她不知道，有一天，有些东西会不会浓烈到让她无法回应的程度。

　　静寂的夜色中，她茫然地想，也就这个孩子吧，如果这个人不在了，再不会有第二个能让她如此注目了。

　　澹澹的光影覆上她的面庞，她垂目看着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她另一只手臂倚在凭几上，轻轻托住头，闭上眼睛，陷入冥思。

　　夜色一望无际，苍穹浩渺无极。

　　她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如飞到了半空中，以神明的视角，俯视这座宅邸。

　　夜雾散去，眼前的宅邸变成了连绵起伏的宫殿。她看到一个女孩在宫殿间奔跑，后面追着两名侍女，不停地喊着，“公主！快回来呀公主！”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她们是谁，这是哪里？

　　女孩拐到一处宫苑停下，那里有个池塘，里面养着各色各样的鱼儿，女孩呆呆地蹲到池塘边观看，样子痴痴傻傻。

　　侍女不停地小声呼唤她，她充耳不闻。

　　不远处，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对他面前清秀瘦弱的男子冷笑:“怎么，你也要阻止朕？是了，朕差点忘了，你也是太后的族人，太后好计量啊，一个你，一个皇后，一个皇妃，都安排到朕的身边，她倒不怕浪费！”

　　清秀男子似乎承受不住，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艰难道:“陛下，臣、臣没有……”

　　华服男人突然上前，抬起清秀男子的下巴，意味不明地一笑，“你说，当初在众多家族子弟中，太后为何独独选了你送到朕的身边？”

　　清秀男子脸色一白，垂下长睫，睫毛轻轻颤抖。

　　“看来你是知道的，”华衣男子放开他，冷哼，“太后果然知情知趣，男人女人都给朕准备好了，还都是自己家族的人。”

　　清秀男子低垂着头，长袖下的手指缓缓蜷起。

　　华衣男人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好了，不管当初太后是怎么想的，朕都不介意。但太后如今的所作所为，朕实难容忍！”

　　男人脸上浮现怒色，“朕敬她孝她如同亲母，她信佛，朕便为她修建寺庙，请来最好的法师进宫讲法，结果呢？她把法师引到自己床帏中去了！”

　　男人怒气勃发，“如此丑闻，让天下人知道，如何看朕，如何看皇室！

　　朕看重你，不是让你仗着朕的情谊为太后说话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清楚！”

　　男人说完，拂袖便走。

　　却在这时，被他们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女孩突然出现，她学着华服男人的模样捧起清秀男子的下巴，痴痴道:“你好好看呀。”

　　清秀男子吃了一惊，连忙躲开她的手，“公主？公主，你、你怎么在这里？”

　　华服男人看到她，同样意外，皱眉道:“阿音，你去哪里玩了，身上的衣服怎么这么脏，伺候你的人呢？”

　　听到此处文徽音蓦然一震，顿时醒了过来。

　　然后，她便发现面前的小皇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用手指……轻轻地拨她的眼睫毛？她不禁一愣，“你做什么？”

　　六皇子讪讪地收回手，脸色发红，“我见灯神姑姑睡着了，还皱着眉……”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睡觉”和“蹙眉”两个动作，让一向仙姿佚貌的她似乎沾染了几许尘世意味，就像一个普通人，离自己那么近……小皇子喃喃，“我觉得灯神姑姑睡着后不像神仙，有些像人，就摸摸看……”

　　文徽音:“……”

　　“人”这个字眼落入耳中，让她有一瞬的晃神，定下心后，她淡声道:“如果你能摸出来，那你就是神仙了。”

　　六皇子:“……”

　　文徽音看看窗户，晨光微曦，天快亮了，遂道:“叫人进来伺候吧，我到外面……”

　　话未说完，琇莹进来，突然看到她以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面上显出难以掩饰的吃惊和复杂。

　　六皇子道:“琇莹，你去让人给姑姑收拾一座院子，要最好的，最安静的。”

　　琇莹静了静，低声答应了一声“喏”。

　　文徽音淡淡地收回自己的手。

　　六皇子精神不济，说了一会儿话，又躺了回去。

　　他小脸露在被子外面，眼巴巴地看着她，“灯神姑姑，你看过自己的院子后再回来看我啊。”

　　文徽音点点头。

　　走进院中，晨雾散去，空气沁凉，宅邸的面貌呈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想起自己那个梦。

　　她想不到她还能做梦。

　　只是，无论怎样的梦，或多或少都应该与她有点关联吧，可刚才那个梦，里面的人、事以及所在的地方，她全没见过，就像凭空生出来的一般。

　　怎么回事？

　　自来到这里后，所有与她有关的事都超出她的认知范畴，想也想不通，解释也解释不了，她不由抚了抚眉心，略感厌烦，索性不再多想。

　　那边，琇莹对清漪低声说了些什么，清漪向她这边看了看，然后叫来了六皇子的乳母陈氏。

　　陈氏是从萧妃做女儿时起就跟在萧妃身边的人，六皇子出生时，陈氏的女儿恰不满周岁，萧妃便让她做了六皇子的乳母。之后她就一直在六皇子的身边伺候，替六皇子打理内宅事务。

　　文徽音出现，深得六皇子信任，她在暗中观察了许久，现在，她觉得，有些事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她走到文徽音面前，肃着脸道:“老妇有话想问女郎，请女郎到这边来。”

　　文徽音徐徐跟了过去。

　　陈氏肃然审视着她，目光如针，“来江州之前，老妇曾托人打听过，你说你曾与萧妃娘娘谈过经，但庵中的师傅谁也没听说过你这个人。

　　来的路上，你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六殿下病的时候，一直念叨你，却到处找不到你的影子，现在你却凭空出现在刺史府。

　　你到底是谁，你到殿下的身边想做什么？

　　你利用殿下年幼好糊弄，骗取殿下的信任，但老妇这双眼可不是吃素的，你今天如果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别怪老妇翻脸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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