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车子一路驶向皇宫北门。

　　刚到北门外，就听到车外一片哗然。

　　六皇子探出头，“又怎么了？”

　　侍卫指向高高的神武门，“殿下您看。”

　　六皇子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但见一袭绛色官服张扬地挂在门上，随风飘荡，也不知道是谁的，目睹的人指指点点，六皇子问:“怎么回事？”

　　说话间已有人将官服取下，侍卫跑过去询问，回来禀道:“殿下，是一名奉朝请刚辞了官职，出来后把官服挂在了门上。”

　　奉朝请是六品微末小官，本为朝廷安置闲散官员所设，不是实职。

　　六皇子听了后却道:“他往哪边去了？”

　　侍卫指出一个方向，“听说刚走没多久。”

　　六皇子连忙命车夫去追，放下车帘后对文徽音道:“我觉得这个奉朝请不一般，我想和他谈谈。”

　　文徽音微笑点头。

　　车子加速，颠簸起来，不一会儿，侍从的吆喝声传来，“前面是奉朝请使君的车架吗，请等一等，我们家殿下有话想对使君说。”

　　车子渐渐停下来，车夫回头对六皇子道:“殿下，前面就是奉朝请。”

　　六皇子下车，看到前面一位三十来的男子，他官服脱去，身上只着中衣，却神情坦然潇洒，他朝六皇子一施礼，“不知殿下唤在下何事？”

　　六皇子还礼，说道:“先生为何辞官，是嫌官职低吗？我可以找二兄说说，请他为先生安排一个合适的官职。”

　　此时的二皇子已兼任尚书令一职。

　　男子一笑，并没有说什么，转身从车上拿出两块根茎样的东西，问六皇子，“殿下知道这是什么吗？”不待他答，男子示意其中的一块，“这是漏蓝子，可以温中散寒，生肌排脓，祛湿止痢，消风疗疮。 ”举起另外一块，“这是虎掌，可以祛风止痉，化痰散结，治疗恶痢冷漏疮，恶疮疠风等，虽是一味药材，但却有毒性。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药材，但是很多人不能分辨，常常把二者混为一谈。古书《草经》上就记载，漏蓝子，又名虎掌。

　　前些日子，同僚张大人的母亲生病，医生为其开的药方上就有一味药是漏蓝子，抓药时，药房的人把虎掌当漏蓝子抓了去，张大人的母亲因此丧命。

　　此事让在下深受触动，与其在此碌碌无为，不如做些真正有益之事。不让此类悲剧再发生，就是在下以后要做的事。”

　　六皇子有些混乱，他对眼前男子所说的药材药性什么的完全不懂，迟疑片刻，他道:“先生是想告诉我，药材不能乱用，只有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治病，人才不能乱安置，只有安置在合适的位置才不浪费，先生是这个意思吗？先生对药物很了解，是不是不满意奉朝请的职位，想在医药局占一席之地？”

　　男子又笑，然而笑过之后却不禁微微怔忡。

　　小皇子说的何尝不是至理？

　　他少有异操，才名远扬，来朝廷做官，本就怀着报国之志。然而蹉跎十余载，至今仍是朝廷所给的那个徒有虚名的微末官职。目睹了官场的种种黑暗倾轧，他已心灰意冷，而今想来，种种弊病，可不就小皇子所说的不合适的人在不合适的位置？

　　他深深地望着面前皇子，有些感慨，“殿下如此颖悟，日后当有非凡的成就。至于在下，”他微微摇头，“已无心仕途，在下自小对博物感兴趣，素有山林之志，而今归隐，也算一偿所愿。”

　　他向小皇子一揖，“殿下保重，在下去了。”说完转身上车，洒然离去。

　　六皇子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露出怅然之色。

　　回到车上，小皇子犹自怅怅，文徽音道:“人各有志，纵是找了二皇子，就能给他安排到合适的官职吗？何况他已有离去之意。他离开，于朝廷不过是少了一名可有可无的微末小官，于世人，说不定就多了一位医药大家。如果他真能修订出《草经》，那将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事，比做官有益多了。

　　不过，殿下能想到找此人一谈，做得很对。”

　　六皇子闻言，露出笑容，却仍旧若有所思。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道，那名男子日后做出的成就要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八月，于太庙祭过祖宗，于宫中吃过赏月宴，五皇子离开了京城，奔赴荆州。

　　送别五皇子之后，六皇子很是惦念，一天念叨了好几回。

　　文徽音道:“即便手足情深，又何至于此？”

　　六皇子:“我从来没有乘船出过远门，听说去江州要逆水行舟，风高浪险，不知道具体情况怎样，就想听听五兄说说亲身体验。”

　　文徽音:“……”原来……

　　她道:“你担心，他的母妃更担心，五皇子到荆州后，应当会来信，不必着急。”

　　进入九月，五皇子果然有信来，却只有短短的六个字:船无恙，人安稳。

　　六皇子反复念着这六个字，嘟囔道:“五兄也特俭省了，就写这么点儿字。不过还好，江上行船安稳得很，五兄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窗外秋光澄澈，有花木姗姗的影子映上窗纱，风移影动，欹然生姿。

　　几串麝香藤的清香缓缓萦绕，文徽音细细地品味着这六个字，莞尔一笑。

　　六皇子:“怎么了？”

　　文徽音:“只是觉得五皇子颇有意趣，看来去荆州的一路，五皇子很吃了些苦头。”

　　“咦？”六皇子惊异，“五兄信上明明说很顺利啊”。

　　文徽音按袖提笔，在纸上重新写下六个字:人无恙，船安稳。

　　六皇子看看这六个字，又看看五皇子信上写的，点了点头，“确实，这样更合适。”

　　文徽音微笑，“自然，五皇子岂能不知？他有意写颠倒，不过暗示他在船上过得很颠倒，看来江上风浪不小。”

　　六皇子愣愣的，小嘴半张，不可思议。

　　文徽音:“不过殿下也不用担心，虽然略有波折，但不会有危险，皇上给的船应该还是有保证的，再说，有些许风浪，才能领略江上不一样的景致嘛。”

　　六皇子“嗯”了一声。

　　九月己亥，宜冠笄，宜修饰墙垣，宜出行。

　　定好出行之日，一切准备就绪，六皇子到宫中向皇帝辞行。

　　然后，便遇见了一件奇葩事。

　　彼时，齐帝正伤感地对二皇子说:“秋尝过后，朕梦见了你们的皇祖父，你们皇祖父饿得瘦骨嶙峋的，他告诉朕，那些前朝皇帝经常涌进太庙和他抢东西吃，他饿得受不了，让朕再换个地方为他祭祀……”

　　齐帝说到伤心处，开始落泪，二皇子虽竭力抑制着，也没抑制住自己略显扭曲的表情，他低眉顺目，说道:“那父皇的意思，是想让儿臣再修建一处祭祀的别宫？”

　　齐帝道:“那倒不必，你的府邸离你皇祖父的潜邸不远，你就在那里一年四季重新祭祀你皇祖父皇祖母吧。”

　　二皇子很想问他皇爹一声，那其他祖先呢，不怕被饿着吗，但终究没敢多问，只低低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告退。

　　六皇子回来后对文徽音道:“皇祖父活着的时候那般神勇，能抢前朝的饭碗，怎么死了之后就变得这般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抢他的饭碗？

　　而且，太庙的祖先那么多，为什么那些前朝皇帝光抢皇祖父的，难道就因为皇祖父掀了他们家饭碗？

　　如果不是单抢皇祖父的，父皇不该连其他祖先一起祭祀吗？如果是，没被抢的祖先就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分给皇祖父一些吗，怎么能让皇祖父饿得五饥六瘦的？”

　　六皇子一脸认真的疑惑。

　　文徽音:“……”

　　六皇子:“当初我曾告诉父皇我梦见过神仙，父皇不把我的梦当回事，可现在，他又把自己的梦当回事。”小皇子总结，“这样不对。”

　　文徽音:“你梦见过神仙？”接着点头，“殿下说得是。”

　　其实，她想得更多。

　　前世里，她读过的史书中曾记载过一则故事:某使臣出使他国，使臣和他国的国君年龄都不小了，而且算是老相识，两人在宴会上说着说着便相顾流起泪来。此时，这一国的某大臣在旁叹息说，我们的国君恐怕活不长了。然后过了没多久，该国君果然逝去。

　　此事乍然看来很有巫风嫌疑，然而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人的精神和身体是相连的，身体虚弱的话，精神也会格外脆弱柔软，一个曾经杀弟夺弟媳的帝王，现在动不动就伤感，落泪，这事在文徽音看来，透着一股不详之兆。

　　九月己亥日。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

　　乌压压的船覆在江面上，六皇子及众属官，侍卫，婢仆，告别家人朋友，从燕子矶出发，驶向江州。

　　江水浩浩，一碧千里，船只逆水而行，江风吹过，水鸟逐船而飞，六皇子欣赏着眼前开阔的景象，几日后，他便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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