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文徽音知道这个国家形势危急，在她眼中，这个齐国就像风雨飘摇中一幢破旧腐朽的老房子，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她对这个“地府国家”的政治风云不感兴趣，它怎样，与她无关。

　　但她希望两个皇子好好活着，平安康乐活到自然死。

　　四皇子的事发生后，她就在想，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病症已经开始发作了吗？

　　她缓缓对两位皇子道:“四皇子去世后，周彦之的说法是，四皇子叛乱，死于战乱中。

　　可事实绝非如此。

　　我之前也说过，四皇子没有谋反的可能。因为他要谋反，荆州大军必有异动，而荆州军一旦有异动，皇帝的耳目连四皇子穿什么衣服都能知晓，会不把这等大事上报？

　　但显然，皇上并没有收到这样的情报。否则，当初不会让邓岩他们只带一百个人过去。

　　区区一百个人，如果四皇子真要谋反，三个钦差还能逃回来两个，这是笑话吗？”

　　她略略一停，看着面前两个听得发呆的皇子，声音里有丝几不可察的叹息，“既然四皇子无反意，为什么当初他会攻击问罪钦差，他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吗？从他留血书一事可以看出，四皇子并不是这样的蠢人。所以，此事定有内情。

　　按理，他没有谋反，只需带回京城交给皇上即可，并不会要他的命。但是，他却死在了周彦之手上。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想要他的命。

　　如果他进京，审明无反意，便无性命之忧。这件事他知道，别人也知道，所以才有人千方百计阻止他进京。

　　四皇子不蠢，但他个性冲动，第一次南下的钦差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让他闯祸，然后坐实谋逆之名。

　　第二次再见周彦之，周彦之便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

　　二位殿下想想，从周彦之南下，到四殿下殒命的消息传来，用了多长时间？如果是两军对峙，会有这么快么？

　　自第一次钦差之后，四殿下就明白了，有人想要害他，所以他事先留下了血书……”

　　“是谁？”五皇子坐不住了，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是谁想要四兄的命？周彦之？他竟敢……”

　　文徽音微微摇头，目中含了一丝悲悯，“周彦之不过是臣子，他如何敢要皇子的命？”她声音清淡，“能命令得动三钦差，能暗示得了周彦之，这个人，会是谁？”

　　“父、父……”五皇子几乎瘫倒在地。

　　文徽音:“如果是皇上，何必用暗示，直接下令就得了；如果是皇上，他又怎会在想到四皇子时伤心落泪？”

　　室内陷入可怕的沉寂。

　　黄昏的风扫过窗棂，如不知名的怪物在压抑地低吼，树影摇摇晃晃，似有了生命一般，黑漆漆地印上窗纱，诡异地窥视着屋内的人。

　　两位皇子脸色惨白，许久，五皇子才颤动着嘴唇道:“是……是太子……”

　　仿佛有寒意汹涌而上，生生逼落人一身的冷汗。

　　文徽音垂下长睫，轻抚着手中的书卷，不再言语。

　　如果不是因为五皇子即将赴任，她不会说这些，其实，她也很矛盾，他们还这么小，告诉他们这样阴暗的真相，会不会太残忍？但是，她不想他们重蹈四皇子的覆辙。

　　“以前……我以为……不至于的……太子……太子他……”五皇子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纵然无多少兄弟情谊，他们也绝对想不到，父皇还在世时，太子就会对兄弟下手。

　　“父皇……父皇他知道么？”六皇子白着脸问。

　　“知道。”文徽音淡淡，“当他看到四皇子的血书时就应该想到了，所以想到四皇子他会落泪。”

　　她略略一顿，“但你们也不要指望皇上会做什么，在他心中，太子最重。他能不断放权让太子一手遮天，能明知四皇子死于非命，流着眼泪也要给四皇子除籍、削爵、改贱姓，你们就应该知道，太子的地位无可撼动。”

　　她声音冷静，冷静得近乎残忍，“所以你们要记住，太子不会容忍桀骜不驯的兄弟，如果你们外任，一定要严格守礼，勿轻言妄行。让你们去，只是借助你们的身份，不是让你们有所作为，而是要……无为而治……”

　　以前她曾想过，为什么朝廷喜欢用皇子或宗室子弟出镇地方。

　　答案是，为了遏制世族对地方的控制。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朝廷为何用这么小的皇子或宗室子弟。之前，她还以为，是宗室子弟有限，年幼者比较多的缘故。

　　自四皇子之事后，她才恍悟，自己的想法何其谬也。

　　朝廷固然排斥世族在州镇的权益，但同样对年长的宗室不放心，故而才让幼王典州。

　　但就是这样还不放心，不但由朝廷直接委派州的高级佐吏，如长史司马之类，还建立了典签行事制度，摆明了就是要把幼王的权力架空，让他们成为实实在在的傀儡。

　　四皇子不愿成为傀儡，把身边不忠的人杀掉，他自己同样也招来杀身之祸。

　　如果三皇子不丢掉江州刺史之职，以后他会如何？

　　文徽音不想推测此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她知道，也就是他自己的老爹在位，还能让他去一方主政，如果换成他兄长，他早已丧失了这个资格。

　　以前，她还希望，小皇子能有所作为，现在看来，只有老老实实当傀儡才是保命正道。

　　她不由轻抚眉心，略感厌倦。

　　五月，朝廷的旨意下来，五皇子任荆州刺史，六皇子任江州刺史。

　　两人决定，秋后赴任。

　　文徽音想，这就是学堂被解散的原因了，自己的皇子都不在了，在齐帝看来，学堂也就没有开的必要了。

　　好像无论做什么事，这些人都只考虑到眼前。

　　大约因为赴任在即，六皇子也没什么顾忌了，神色轻松地问文徽音，“走之前，灯神姑姑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没？”

　　文徽音想了想，还真有，微笑道:“就去看看那条江吧。”

　　于是，在一个雨后微晴、天气略微凉爽的日子，他们去了燕子矶。

　　下了车，远远看到江上山石直立，三面临空，犹如临江飞燕。

　　走上矶头，脚下惊涛拍岸，波涛如怒，江水浩浩荡荡，一泻千里。

　　江面上波光粼粼，风帆点点，水鸟上下翻飞，时不时地发出阵阵鸟鸣，是她前生今世都未曾领略过的壮美景致。

　　她站在矶上一片浓翠的树荫下，望着远处的江天一色，江风扑面而来，她忽然觉得，自醒来之后，那丝始终萦绕于心的遗憾，涤荡一空。

　　是的，能看到这样的山河，值了。

　　她在江滨流连忘返，来往的行人，喧嚣的人语，尘世的繁华与纷争，他人的注目与指点，她全不在意。她终于可以有这样一天，不用屈就任何人，不用屈就任何事，坦坦荡荡、毫无羁绊地超然物外。

　　在美景中遐想悠游，突然，她袖子一紧，低头看去，原来，不知何时，六皇子已经来到她身边，拉住了她。

　　“怎么，现在就要走吗？”她问。

　　六皇子自然而然地牵住她，“不是，我们再玩一会儿吧。”

　　但显然，大人玩的内容和小孩完全不一样。

　　文徽音只想安静地欣赏山水美景，而小皇子只想往热闹的地方钻。

　　看到一个卖枣泥饼的，小皇子眼睛发亮，“灯神姑姑，那个好吃，我想吃那个。”

　　文徽音默默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平平地伸出两只空空的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六皇子早有准备，迅速地从仆人那里接过荷包递给她，满面期待。

　　文徽音:“……”

　　明明有仆人为什么让她买，这孩子故意造出一种“我有灯神姑姑给我买东西”的假象到底为那般？

　　买了一只枣泥饼，小皇子吃得很欢快。

　　就这样走走吃吃，吃了一圈，文徽音道:“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牛车慢悠悠地往城中走，文徽音回头望去，金色的阳光铺在波澜壮阔的江面上，映得满江辉煌。

　　进入城中，人烟稠密起来，待到朱雀桥上，行人摩肩接踵，人流拥堵，车行更慢。

　　一名挑着火炉卖汤饭的小贩挤到车旁，扁担一不小心伸到了牛鼻子下，灼热的炭火烫到牛鼻，牛顿时惊得一蹦三尺高。车内小皇子猝不及防，登时被高高掀起，险些栽到门外。文徽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小皇子顺势一头栽进文徽音的怀中，两只手紧紧抱住了她。

　　文徽音微僵，然后面无表情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六皇子惊魂未定，待车夫控制住了牛，车子慢慢平稳，六皇子方回过神来，朝外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在窗外一片喧嚣的背景音中，传来小贩不断的求饶声。

　　之前疏怠的侍卫此时早已赶上来隔开人群，拿住小贩，控制住了局面。经过这一番喧扰，拥堵的道路倒是通畅了许多。

　　六皇子无心在此耗费时间，让侍卫放开小贩后，命车夫继续前行。

　　他的心神还停留在刚刚扑入文徽音怀中那一刻。

　　女子的怀抱暖暖的，香香的，软软的。

　　让人留恋……

　　然而……

　　她那么轻……

　　那么轻……

　　小皇子直觉地感受到，她非同一般的轻。

　　轻得像一片云，一缕呼吸，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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