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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苦比黄连
夜凉如刀,山台一片漆黑,龙三爷打发了手下去巡夜,然后张罗着替我梳洗打扮,准备初二凌晨恭迎诸圣回山。
我是个圆脸面瘫,没有表情,没有血色,像是壁画里的纸片人。但是龙三爷府上的几位老管家,却齐齐夸我绝色,端庄贤淑。所谓端庄就是面瘫,所谓贤淑就是少言寡语。古今审美大相径庭,教人失笑。
龙三爷也很赞同,“红唇一点花失色,睡凤剪瞳秋水凉。确实漂亮端庄,不似那风流卖笑相的狐狸精,曾经紫府君私下说,觉得你天生庄严神相,慈眉善目,是以才破格录取,如今盛装,可见他慧眼如炬。”
“可不是么,就连咱二爷回来都感慨,如此标致的小姑娘,天赐真容,可见福报深厚。”
别人都在夸奖本妖,但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十分想闭眼——丑或许谈不上,但漂亮真不挨边儿……或许本妖真的受凡人荼毒,反正于相貌一事上,确然没有任何自信。
实话实说,壁画中不论男男女女的神仙,都丑,而本宝宝恰好长了一张壁画脸,在如今看来,颜值实在悲哀得很。
“恭维有度,若我真是绝色,为何诸神的歌舞伎乐,又多风流卖笑相呢?”过度的夸奖无异于羞辱,壁画脸就壁画脸,用得着刻意提醒本宝宝跟美丽不沾边,满脸长得都是庄严二字吗?
龙三爷却不以为然,他在一旁松了松自己的玉带,“憨娃娃,你以为宝相庄严随处可找吗?那可都是福报。”
我十分想反问他:那您呢?您如今可不是壁画上铜铃大眼、威风凛凛的龙王爷,反而和凡人偶像一样青春斯文,满脸风流。但最终我只是低头,去拆手上的绷带,与无赖计较道理,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作用?
可龙三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帅脸,大笑,“你别看我们现在这般,那可都是迫不得已,哎,实在迫不得已呀。”
当千家万户还沉睡在梦中的时候,天际金锣开道,仙乐飘飘,诸圣神陆续回归,重驻人间。北台顶风雪怒号,一览众山小,透过扬起的雪尘,能看到东方云海里光亮的朝阳。
四位龙王的车驾并排齐驱,麒麟神兽鳞甲上沾着薄薄的水雾,晕开七彩虹光,宝盖华车从天际驶来,独有的五色祥云渐次开道,神圣非常。
繁复礼仪的让我有点吃不消,站在北台顶冰雪晶莹的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喘气。
十八色奇珍异石在穹顶汇成壮阔的凤穿牡丹,玲珑剔透的水晶地板里镶嵌着各色花草,鲜活灵动,栩栩如生。硕大的雕花玻璃灯幢排列两边,里面倒映出人间千姿百态,我仔细看去,发现里面的景象正是五台山各处,啊,原来是监视器咯,搞得真高科技。
龙大爷一身银白,脸如刀削般俊立,眉眼分明,一看就是强龙,他坐下,扫了一圈,脸上微微有笑,“都坐。”二爷和三爷穿着紫金袍服站在左侧,应了一声后才入坐。
四爷我是第一次见,他也是唯一一条和壁画上一模一样的龙,大眼炯炯有神,宽额慈笑,特别有神样,也点点头入座。五爷是强龙中最有个性的,性子火爆,即便跟了文殊菩萨,眼神也分外犀利,他独独盯着我,没有入座。
“就是她?”他皱眉踱到我跟前,明黄色的龙袍十分晃眼睛,“她怎可能是妖?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五爷声音低沉,恍如冰泉般冷冽,十分好听。
“小五,坐下。”龙大爷浅浅一声唤,透着不容置疑,五爷翻了个白眼,颇有些不甘心地坐回上座。
朝臣随从分列两班,就剩下我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正当中,突兀又尴尬。
龙大爷手中拿着一截儿瓷白色的笛子,殿内一片寂静,没谁敢开口,只剩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声,足足一刻钟之后,他大爷的才开口,“奉茶。”我心里松口气,站了这么久,还真有点累。
小侍女捧了香茶来,可是只有一杯,而且只端给了我,最关键的是,也没人招呼我坐下。
我,堂堂全山监视——哦不,新闻官,怎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可怜巴巴地站着?论官职,龙大爷跟我是平级,哪有他坐着,我站着的道理!
更何况,我是端茶站着,活活尴尬到死……
我低眸,茶碗很好看,朴素青瓷,宛若琉璃,正犹疑间,上面龙二爷发话了,“巧胖胖,快给你爹爹奉茶呀。”听罢,我这才恍然大悟,哦,今天是要拜干爹的。
但问题是,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面前五条龙,个个牛叉,惹肯定是惹不起,但本妖孽也不想做什么干女儿,龙大爷手段强硬,绝对衬得起衣冠禽兽一词,照我这种桀骜不驯、宁死不认输的性子,给他做闺女,可能三五天就灰飞烟灭了。
思及至此,我端起手中香茶,仰头一饮而尽。
殿内瞬间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上座五位大爷表情不一,龙大爷仍旧淡笑如风,反应最大的莫过于龙二爷,他倏然站起,怒目咬牙,“巧胖,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龙二爷言重,在下虽不知父母,但也不是孙猴儿,干爹就免了吧,况且这词儿和从前也不一样了,不好听。”
我虽小,却不是傻白甜,龙家兄弟的深层次考虑,恐怕仍旧是我那支管不住的笔,倘若大家是亲戚,就好办许多。
“若是为我手里的笔和那块联通四海八荒的墨石碑,还请诸位放心,龙三爷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
我说完,上座几位爷的神色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就连眉目不善的五爷,也隐约有笑意,就像是家长看着蠢萌的小孩儿,充满了怜爱。
“果真懵懂不知世事。”龙大爷笑叹一句,转身对怒容满面的龙二爷说,“我现在倒想坏坏规矩,去找司命大人打听打听这孩子的来路。”
他大爷轻描淡写的一句坏坏规矩,听在我耳朵里无异于爆炸性宣言,天底下能看司命薄的,只有玉帝和司命本人,天机又岂是谁都能窥探的。这时候,我反倒理解当初全山大爷为何那般牛逼哄哄,敢跟天庭讨价还价,要求重新安排历劫。
他们不是胆大,而是牛气冲天,目空一切啊。
也就我这个不怕死的妖孽,敢站在北台顶,说个“不”字了。
“今日且算了,正月十五全山佳宴,我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奉茶。”
大爷们暂时放过了我,耳菊仙人听说后,特意上门,告诉了我一些小道消息:自打去年高升后,全山老小,无论道行深浅,都在推我的命格,但也奇了怪,竟无一人能断得出。一般断不动的命格有三种情况,一者早成佛道,脱出轮回;二者推演的人道行远远低于命格拥有者。显然,我不是菩萨,更不是佛,全山位尊者可比肩玉帝,所以也不会是我命格太高。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不是我。
这有点难以理解,打个比方就是巧克力包装里,包着一块口香糖,而打开口香糖,里面又是一块肥皂……就像是套盒,层层伪装之下,原本的真面目很难猜得到。
除非哪个闲人乐意浪费时间一层层推下去,又或者来个狠角色直接把我元神掏出来,亦或者有胆量违反天条去看司命薄。
院子里的白雪开始融化,落入小石潭,漾开圈圈涟漪,白山黑水,空气新鲜,管他什么本体,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耳菊仙人说,已有位大神无聊,推到了六百重,说是还远未可知。
这番话侧面证明了一些事,譬如说我生生世世都是短命鬼,且不曾生为凡人,哪怕只有一世为人,元神包装都会剥离,重新计算。
而且,我固执地辗转于轮回,每一生都刻意加上伪装,不知是怕谁知道,又是在躲避谁……
说穿了,本妖孽是泡在黄连水里的,不是一般命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不知道从前的喜怒哀乐,只记得当下罢了。
俗话说破五之后就十五,山上镇子里早早张灯结彩,准备过元宵佳节,南山脚下有小小的村落,孩子们提着花灯笼,在街上游玩,用压岁钱买各种各样的玩具,一年中难得没大人管,孩子们都笑得很开心。
一想到所有前世里,我都是个短命鬼,而这辈子还没摸过花灯,没拿过压岁钱,更没有享受过肆意玩耍的开心,本妖孽心里顿时失衡。从柜子里摸出四颗南海大珍珠,咬咬牙变作凡人,卖得人民币七百元整。
凡人坑我,但我急需要钱,去买棉花糖、风筝、花灯笼以及闪亮星星的头箍。
街上人不少,我开心地舔着糖葫芦,逛过商铺林立的大街,来到了五爷庙前,狂热的信徒还在排队烧香,我坐在栏杆上,看卖放生鱼的小贩将池子里的金鱼重新打捞回盆里,凡人就是聪明,连放生鱼都能循环利用,真酷!
就在我嗨皮到飘轻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那凡人见了我显得很开心,“姐!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咯!”
是个小姑娘,她看着我,毫无怀疑的眼神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啊,我竟和某个凡人很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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