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萤火

　　序

　　夏祈最近总是做梦。
　　梦里有许许多多的小光点，围着他转圈圈，感觉很奇怪。夏祈把这件事和隔壁见多识广的张大爷一说，叼着旱烟斗的老人立刻拍着大腿说是被妖魔缠上了，教他去山上智仗和尚那里讨要一些驱妖的法子。
　　虽然夏祈很想说法号智障的人听着实在不怎么好，但是耐不住老人的软磨硬泡，终是在第二天磨磨蹭蹭的上了山。
　　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上了山，夏祈默默揉着自己抽痛的小腿，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他这腿似乎带有旧疾，早就上山了，那还用大爷催？感觉着腿部越发酸痛，夏祈索性就坐了下来，一边给自己揉捏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景致。
　　说实话，这座庙的卖相实在糟糕，那破破败败的庙门着实让人心生怀疑。
　　“这位施主……”一道声音兀的在夏祈身后响起，把他吓得汗毛倒立。夏祈艰难的把即将从口中飙出的尖叫声和着一口口水咽下，才僵硬的转过头。
　　身后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光头，笑的一脸温柔：“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不知有何事？”
　　夏祈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道：“我找你们智……智仗大师。”夏祈觉得智障大师什么的果然很奇怪，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智仗双手合十向夏祈行了一礼，笑到。
　　夏祈楞了片刻，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住持的僧袍，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以为叫做智障的人肯定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所幸夏祈及时闭了嘴，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去，“我想请教一些问题。”
　　“呵……”智仗眯着眼，笑了笑，冲着夏祈欠了欠身，“施主若是不急，不妨随贫僧到里间细细道来。”
　　夏祈踌躇了一下，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并未注意到智仗眼中复杂的神色。
　　“你终究还是来了……”低声的呢喃消散在空中，不留一丝痕迹。
　　++++++++++
　　“坐。”智仗让夏祈坐下后去旁边拿来两个白瓷杯，放在两人面前，沏上热茶。
　　透过热茶冒出的白气，智仗注视着面前不安的夏祈，轻笑着说道：“你的事王大爷已经和我说了，介意先听一个故事嘛？”
　　“不……”夏祈怔了怔，“请讲。”
　　智仗抿了一口茶，才娓娓道来。

　　1.
　　那是战争开始的第二年，四处都是战争的硝烟。火热的夏季连蝉鸣都隐匿起来失去了踪影。
　　书生坐在矮矮的茅屋里，安静的看着自己手上的书籍。
　　在这种时期还这样淡然读书的人着实少见，但是这家的小子却也是个怪人，所以人们对于他的反应完全没有任何的诧异。
　　“唔……”书生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角，伸了个懒腰，“今天也是……黑的真早……”
　　书生拿起身侧的书籍，抬眼看了看周围的天色，慢慢摇了摇头：“连书都没得看，最近愈发无趣了……”
　　“呵呵……”似乎有低笑的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的传来，书生狐疑的扭头张望了一下，发现并无他人，只得摇头晃脑的回了屋子，边走还边小声嘀咕着：“不会是妖怪吧……呸呸呸，哪里有妖啊……”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着书生落在石桌上的书籍，书页哗啦啦的翻动着，最终停留在唯一一副插图上，风中似乎夹杂着几声轻笑，怪异却不让人讨厌。

　　2.
　　破败的茅草屋里熄灭了最后一点光源，显得格外寂静，书生黑着一张俊脸瞪着桌前熄灭的油灯，心里一阵烦躁。
　　最近的战争害得他连灯油钱都没了，这唯一一点灯油还是隔壁姓张的人家好心赊给他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书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索性抛下手里的书，卷着衣服直接缩到榻上歇了。朦朦胧胧间他想起山上那座寺庙附近似乎有萤火虫，明天去抓一些回来试试吧……他这么想着，缓缓沉入梦里。
　　++++++++++
　　第二天一早，书生就准备好了行装，壮志勃勃的向着山顶进发。
　　然而一路上的乱石杂草给了他极大的阻力，等成功登顶时书生的身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了。
　　他痛苦的揉着自己的伤处，最后才慢悠悠的向着寺庙旁的小树丛走去。
　　走过树丛就是一片湖泊，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书生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从包袱里抽出一大块碎，铺在地上，看样子是打算守株待兔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书生迷迷糊糊的犯着困，半睡半醒间，他隐约感到面前有许许多多的小光斑。
　　这些是……？书生迷迷糊糊的想到，萤火虫！他猛的清醒过来，一个打挺直起身来，略带欣喜的环顾着周围：一个个小小的光点飞舞在四周，将平静的湖面映出一抹亮色。柔和的荧光飞舞着，宛如一片移动的星空，梦幻一般。
　　书生从包里掏出自制的小网，向着周围几处最亮的地方罩下去，唰唰几下就抓了一大袋子萤火虫。
　　书生顿时喜笑颜开，乐滋滋的把虫子放到一个密不透风的麻布袋子里，就准备下山去制作自己的小灯笼了。
　　“慢着。”一道好听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书生有些惊诧的扭头，却见一身着淡黄色衣衫的男子匆匆追来，“兄台何故要捉这小虫？”男人走上前来，匀了口气，微微拱手道。
　　“兄台有所不知……”书生看对方那读书人的手势，微微舒了下，踌躇的开口，“小生家中清贫，近日战火绵延，更是连灯油都用不起，只得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男人低声呢喃一声，随即对书生笑道：“在下一届山野村夫，兄台可呼在下萤。”说罢，他指了指书生身后的袋子：“兄台这般，那小虫连口气也喘不上，怕是活不得了。”
　　书生一听顿时大惊，拉开口袋一看——果然，许多虫都蔫了。真是……倒霉……书生叹了口气，莫名有些凄哀。
　　书生转过身准备向萤道谢，却见那人脸上掩不住的笑意，那俊秀的容颜被那丝笑容点亮，柔柔的，宛如萤火虫的光。

　　3.
　　回到屋中整整一天，书生都翻来覆去无法安心，即使是读着自己最为喜爱的书籍也不能安心下来。
　　这是...怎么了...书生放下书卷，揉了揉额角，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扭头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空，索性收拾好桌子准备歇息。明天去找找看有没有便宜的灯油吧。
　　“扣扣...”轻微的敲门声自门口传来，一下就将迷茫中的书生惊醒。
　　“我可以进去嘛？”清亮好听的嗓音，带着一种干净的感觉。隔壁王大爷曾经提醒他半夜不要随便开门，不然容易教妖怪捉了去。但是书生觉得这声音十分的耳熟，鬼使神差的，他走下椅子开了门。
　　“那个…贵安。”门外站着的是不久前才见到的黄衫男子—萤。这个名字很女气，但是书生觉得它和这个男人很配。
　　“我想兄台应该很需要它，就送来了…”萤的脸上是柔和的笑意，脸颊微微有些红，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薄薄的灯笼，里面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是萤火虫特有的光。
　　“给我的？”书生有些惊诧的指了指自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会为自己这么做。
　　“你是我除了主持大师见到的第一个人…”仍旧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差距的寂寞，让人心酸。
　　“这样啊…谢谢。”书生抬手接过了萤手中的灯笼，他下意识的无视了对方话里的漏洞以及自己明日买灯油的打算，“进来坐坐吧。”书生微微侧身，发出了邀请。萤欣然同意。
　　朦胧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带着丝丝不真实的梦幻。

　　4.
　　“…所有人都要为大齐献上自己的力量…”书生躲在自家的米缸里，听着外面的士兵强行征兵前的诉说。
　　并不是书生不想为国出力，但是你也不能指望一个读了快二十多年圣贤书的穷苦书生有能力拿着砍刀上战场。
　　“你在做什么？”一道声音突兀传来，书生吓得一个哆嗦，差一点就尖叫出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艰难的咽下尖叫。
　　“萤！——”声音骤然拔高又猛的消失于唇齿之间，书生有些惊恐的看着上面趴着的人，又看了看那边的士兵，发现那些人并没有发现这里，微微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慌忙催促道：“你快走开，不然那些大兵注意到这边就完了.…”
　　“嘘…”萤伸出一根手指，晶莹的指尖抵着书生的唇瓣，“他们不会发现的…”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而骄傲的笑，衬的那张清秀脸庞更加神采飞扬，书生不觉就呆了。
　　+++++++++++
　　“喂——”熟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书生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睡了过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瑰丽的火红色。
　　“快出来吧。”似是不满他再次陷入呆滞，萤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那看似瘦弱的手臂力量却是出奇的大，轻轻一拽就把他从米缸里扯了出来。
　　书生啷锵了几步才堪堪站稳，无奈的看了对方一眼，才慢吞吞的整理起自己布满褶皱的衣角。
　　“我……准备搬走了。”书生猛然开口，另一直注视着他的萤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重复着他的话：“哦…你准备搬走…搬走！？”猛然醒悟过来的萤伸出手抓向书生的衣袖想要质问，却被对方轻轻闪身躲过，注视着对面毫不留情的身影，萤喃喃着：“为什么……”
　　此时夏日即将过去，夕阳自山间坠落，夜色笼上大地。夜风吹过天边，凭空带来一丝凉意。

　　5.
　　自那日过后萤便不再出现在书生的面前，似乎在可以躲避着他。
　　“这样…也好……”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用的上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包裹，那些无法带走的书籍则是忍痛卖出换了些许碎银作为路上的盘缠。
　　第二天一早，他便坐上了村里前往城里采购的牛车，颠簸着出发。望着远处慢慢模糊的小村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抱歉。
　　“站住！”粗狂的嗓音自前方传来，书生有些惊恐的回头，便见到几个身着破甲的大兵手持利刃拦住了去路，那些人身上还带着暗红色的痕迹，想也知道是什么。书生小心缩在牛车上的干稻草堆里，那些大兵倒也没有发现他。
　　“把你们的吃食钱财都交出来！”那个领头的大兵吼了一声，驾车的男人立刻吓得直哆嗦，颤抖着双腿将所有的物品都给了过去，那大兵打量了一下物品，脸上流露出贪婪而满足的微笑，挥了挥手——书生本来就要松一口气，可是一瞬间他就睁大了双眼——一个大兵拿着锋利的砍刀，只一下就把男人的头颅整个砍下，鲜血喷破而出。
　　书生此时已经完全吓傻了，他苍白着脸不禁向后倒退了一点，木板发出嘎吱一声。
　　“什么人！”那大兵大吼一声，拿着手中的长枪就超这边走了过来。
　　书生颤抖着双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了牛车，向着远处逃去。
　　“杀了他！”那兵头子爆嗬一声，随手拿起一把长矛就执了过去。锋利的尖头刺穿了书生的小腿，令他啷锵了一步，狼狈的爬到在地。鲜血从他身下溢出，然而书生仍然是一脸惊恐的向前爬去。
　　“啊！——”尖锐的惨叫自书生喉间冒出，只见那一尺长的枪头自他胸口冒出，几乎是一枪穿心。
　　那拿枪的大兵对这个结果似乎是颇为满意，拔出枪头就转身离去，完全不再理会地上这个必死之人。
　　要……死了嘛？书生匍匐在地上，无力的想着。他的心脏天生有些偏离，所以大兵那一下并未让他死去，但是被刺破了肺叶也是活不久的。
　　听着大兵们闹哄哄的声音，书生脑中不禁走起了走马灯——早逝的父母，童年的玩伴，隔壁的邻居……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黄衣男子的身上，那人仍然是一副温柔恬静的笑容，让书生有些迷茫，希望来世……还能相见……
　　++++++++++
　　燃烧着火焰的牛车，大滩大滩的血迹以及那倒在血泊中的熟悉身影——当萤感到不对匆匆干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不……”萤颤抖着双手，有些不稳的走到那人身边，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庞，“怎么会……”他有些不敢相信的伸出手，摩挲着那五官，最后无力的趴在那逐渐冰冷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起来。
　　“你早该明白的。”温柔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身着一身袈裟的光头年轻和尚平静的注视着他，脸上无悲无喜，“当你强行介入他的命运后你就应该明白的，这一切都不可违。”
　　“我…不知道……”萤的脸上还挂着未干涸的泪珠，神情恍惚，“你知道怎么救他的，对吧？”他抬起头，眼中慢慢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焰。
　　“记得我怎么告诉过你的嘛？一命换一命。”和尚神色淡淡的说到。
　　听到和尚的话，萤不再言语，他低下头，留恋的用手指抚摸着书生的脸颊，随即站起身来。
　　“值得吗？”和尚看着已经燃烧起自己的修为寿命的萤，有些不解的开口。
　　“呵……”萤燃烧着自己的寿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璀璨的光芒，“我本为虫，幸得大师垂怜点化得以开启灵智，踏入仙途。然而懵懂百年，却终是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如今才知晓何谓活何谓死。或许这人并不知他于我之意，我对他之情，但此时，我愿以这满身修为一世寿元换他自三途川边归来。”
　　和尚不再言语，只是默然看着对方将浑身修为寿命化作一颗金珠，融入书生的胸膛。
　　“何苦……”和尚微微摇头，拾起地上那只小小的萤火虫，听着他弥留之际最后的话语：“他醒后……便不再记得我……也好……望大师……替我好生待他……”那微弱的声音消散于天地之间，不留一丝痕迹。

　　尾声
　　“你怎么了？”智仗轻轻抿了一口杯中不再火热的清茶，注视着面前的男子。
　　“……啊？”夏祈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两条清泪，“没...没什么...我...还是先走一步。”说罢便起身离去，脚步还略微有些不稳。
　　智仗看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身影，不言不语，只是仍旧发出一声轻叹：“值得吗……”
　　夏祈有些狼狈的跑出庙宇，随即便因为腿部的伤痛跌坐在地，他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四周，却是庙旁一处小树林，圆圆的小湖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萤火虫。只见那些小虫一个个变暗，落下，原本柔美的光渐渐消失于天边。依稀可见一袭黄衣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随着光芒的黯淡渐渐消逝。
　　看着周围的景象以及那似有似无的虚景，夏祈的心莫名抽痛起来，那发自心底的悲哀让他不禁再次落下泪珠。
　　“何苦呢？”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夏祈并没有回头，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清澈的水，“重复了这么多次，你不怨他嘛？”智仗默默注视着那人，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温暖，脸上却是无悲无喜。
　　“……我自然怨他。”夏祈的声音分外沙哑，还带着一丝哽咽。他微微顿了一下，开口道：“我怨他自作主张弃我而去，我怨他卑微隐忍不言爱意，但纵然他百般不是千般不对，我仍旧无法弃他舍他忘他。”
　　夏祈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他迈开步子向着湖水中央走去，任由那逐渐变凉的液体浸没了他的身体。
　　夏祈奋力挥舞着手臂，艰难的游到湖中央。他的手指已经微微有些泛白打颤，然而目光却是坚定不移。他深吸一口气，向下一扎，片刻后就拿着一个白玉盒子浮了上来。
　　他轻轻摩梭着玉盒光滑的表面，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但若是是他让我不断重复，我自然无怨无悔。”说着，夏祈突然苦笑一声，“但是他必然不会这么做，这个人一直这么自私，从来都不让我因为他受苦。”
　　“是你吧，大师。”明明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夏祈的脸色意外平静。“永驻的容颜，循环的死结，你想要证明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智仗微微眯起双眼，望着远处的星空，“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呵……”夏祈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你不会懂的。”说罢，他便扭过头去，抱着玉盒毅然决然的将自己沉入湖底——破除因献祭带来的不老不死之体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献祭之物一同接受死亡。
　　“我……不懂？不……你才是不懂的人……”智仗轻轻晃着头，慢悠悠的向着山上走去，渐渐远离的背影带着一丝难言的寂寞与潇洒。
　　夏日已过，蝉鸣萤火终是消弥而去，不留一丝痕迹。然而明年的夏季，是否会迎来更为瑰丽的日子？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