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

　　苏言的心猛地一颤，薄唇紧抿，眸光紧盯着愈发局促的柳如，声音却是平静，“你这半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如怔怔地望了似是突然间变了模样的苏言一眼，忽然有些莫名心悸，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苏言，黑眸里冷如玄铁，面色冷厉如冰。柳如垂下头不敢再看苏言的脸色，支支吾吾间，倒是把经历说了个大概。

　　王朝这几年愈发动荡了。频频天灾，各地匪乱四起，圣上却在丽妃的枕边风鼓动之下将兵部和户部的实权都交到了外戚手中，丽妃的兄长亲戚们只顾勾结党羽，搜刮民脂民膏，哪肯关心天下百姓死活？近些年来，王朝百姓的日子每况愈下。

　　苏言此次赴考途中，碰到了一股山贼冲散了书生队伍，苏言命好为进京述职的西北王部从所救，然而同行的书生并不知道这一茬，以为苏言同其他人一般为山贼所害，一封讣告便发回了凰镇，苏母听到这个消息当下就一病不起。

　　柳如却不相信苏言就这般殒命，在伤心了几日之后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偷偷地收拾行李细软趁夜溜出了柳府，却恰好与苏言寄回家中的平安信失之交臂。

　　柳如从未出过凰镇，纵然机警，却少了历练，辅一出门便被一伙惯犯碰了瓷。柳如毕竟习武，普通三五人倒能应付，识破了他们的伎俩，然而目睹那设套的老妪抚着膝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孙儿老眼里蓄满了泪花时，林如终究不忍，将部分银钱留给了老妪。之后柳如的生活便有些捉襟见肘了，她一向被柳家家主娇惯着，对银钱没有概念，一路行来但见饿殍满地，偏偏又心善，一路乐善好施，行到最后已是没有银钱。

　　此时的柳如第一次知道了挨饿的滋味，天大地大，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她心知苏言内心的抱负，如若苏言无事定是会去往京都，于是咬咬牙当掉了自己的绸缎衣物，买了身粗布短褂，抹黑了脸蛋，又用当了衣物得到的银钱买通了一个船役，装作一个上京寻亲的少年冒充船工混上了一艘到京都的船。

　　船工生活极其艰辛。天不亮便要起床干活，住的地方恶臭熏天，每日吃食极少，娇娇女的柳如哪里受过这种苦楚？眼见很多人被抬出了船舱再也回不来，柳如备受呵护的人生中头一次察觉到生存的苦痛与悲凉。长期劳累的生活下，柳如在船上亦是不可免俗生了场大病，一度不省人事。生死边缘之际，一想起了那个少年含笑的模样，想起他生死不知，柳如几乎是含泪咽下了那个带她上船的船役递过来的药，吃着那快馊掉的无半分油水饭菜，竟是真的好了起来！

　　当柳如历经艰辛赶到京都时，已是考生入场之时，她站在考场外守株待兔，茫然的模样引起了诸多侧目，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心情既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只能暗中祈愿上天，如若苏言安康，让她做什么都愿意！又想，如若苏言安康，她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都说给他听，万不能让他被京都的女子给勾搭了去；又怕老天觉得她心意不诚，祈祷如若苏言安康，即便他被京都女子勾搭了去，自己因此无比伤心，但只要苏言完好，自己也是甘愿的……然而当她看到苏言真的神采奕奕、生龙活虎地走过来时，那一刻，柳如的心中一片空白，只剩巨大的欢喜，一时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泪水盈盈地望着他……

　　真正面对苏言，柳如却不舍他为自己担忧，只说自己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因着体娇生了冻疮，且一路忧心他的安康食不下咽，因而瘦了很多。

　　此时柳如心中颇有些感激陈誉，若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带自己拾掇了一番，依照苏言的缜密此时定是已经看出了破绽。

　　苏言瞧见此时柳如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的模样，便知她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全部的真话；然而终究不忍过度逼迫此时看起来已经万分局促的柳如，亦是怕听见自己此时难以回复的真相，苏言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你、你对世子陈誉，可有印象？”

　　见到苏言对自己的经历不再追究，柳如松了口气，嘟起了唇，“我之前见到这个世子确有一刻觉得莫名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说着便笑了起来，恢复了一直在苏言面前无拘无束的模样，“后来想想我都没出过凰镇，怎有机会认识他？且看到他虽然花里胡哨，模样却是不差，如若我之前见过他，肯定会有印象……”

　　“不过……”柳如的声音带上了几丝疑惑，“这纨绔世子倒装得像是真的认识我一般，连我喜爱吃什么菜都一清二楚……”

　　苏言抿唇，眸光微动，心中某个猜测愈发明晰。

　　“我进京途中遇到山匪为西北王部从所救，因身受重伤，确实在西北王府邸修养过数月……”想了想，苏言抬眸望向柳如，迎上了柳如惊愕的眸光，“你不必因此对世子心怀愧疚，你……”苏言顿了顿，薄唇轻抿，又接着道，“你自凭心对他便是，我苏言欠他西北王的，我自会还他，这与你本是无干……”说到最后，苏言眸光微凝，声音带上了三分慎重。

　　柳如却十分不喜苏言这将自己与他完全掰扯开来的态度。

　　大惊大喜的心情渐渐沉寂，柳如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疲累，这种疲累其实一直存在，只是此时变得尤为深刻：苏言不知从何时起，面对自己便成了这般神情冷静平淡的模样，界限如此清晰，仿若当时山林间相依的那个眸光温柔的苏言是柳如的幻觉……

　　许是生死间过了一遭整个人敏感了许多，柳如只觉忽然间有些意兴阑珊，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嗡声道，“我逛了半天有些累了，便先回去了……”

　　头一次，她没有回头看苏言的神情，转身匆匆离开。

　　因而她没有看到，被她落在身后的苏言，薄唇紧抿，长长的眼睫垂下，再无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

　　这几日京都到处都流传着一则八卦，西北王世子陈誉闹着要娶妓子姚芊如被上京述职的西北王胖揍了一顿，陈誉却是为了美人连命都不要，带着伤从府里溜了出去，结果淋了一场大雨烧成了傻子；傻了的陈誉再次故技重施溜出了府，逮着一个跟姚芊如长得相似的女子便唤人家娘子，现如今跟屁虫般整日跟在那女子身后，赶都赶不走。

　　苏言到京半年才名远扬，且他在考场的表现很多人看在了眼里，众人皆猜他是此次的三甲之选，人人争相巴结，一时间苏言各种琐事缠绕，竟是难得空闲。

　　苏言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已是十日之后。

　　苏言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在柳如的居所看到了笑得一脸粲然的陈誉。

　　陈誉眼眸晶亮，满脸讨好地拿着一盒乳白的药膏凑到柳如跟前，笑得见眉不见眼，“小如，这是我问皇伯讨来的药膏，听闻治疗冻伤有奇效，你便收下我这一番心意罢！”

　　苏言抿唇，握紧了袖中自己这十日照着医书调制的冻疮膏。

　　那厢柳如却是一脸的无奈，一指戳开陈誉的额，“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是你的小如！你喜爱的小如在绮华阁！”纵是烦闷不耐的语调，然而由柳如软糯的声音道来却仍旧十分之动听。

　　陈誉含笑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紧接着脸上却堆满了笑意，神情万分诚挚，桃花目内似是蕴藏着万千星光，仍然望着柳如痴痴地笑，“小如……”

　　那声“小如”小心翼翼且带着讨好，暗含着深浓的情愫，一瞬间柳如甚至有种他在唤自己的错觉。

　　眼见陈誉的头凑得原来越近……

　　苏言轻咳一声，推开了门。

　　两个男子的眼神在空中刹那交集，似是隐隐电闪雷鸣，其间蕴藏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机锋。

　　柳如见到苏言却是十分欢喜，这段时间她早已想通，用爹爹的话来说，姻缘关系里，谁先钟情谁总要吃亏一些，可谁叫自己先喜欢苏言？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可以如此轻言放弃？

　　苏言抿了抿唇，纵然这十日他已然下定了决心，此时面对柳如，心中竟然有些慌张，但他素来沉着，如玉的脸颊上仍然一派平静，“阿如，你爹爹近日可在京师？”

　　柳如笑意盈盈，仰着小脸，“你可是找我爹爹有事？我爹爹十日后来京师，届时你必然已经高中，我定叫我爹爹好好为你庆贺一番！”

　　苏言头一次没有回避柳如的眸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望着柳如眸色温暖，“那便劳烦阿如了！”

　　这一笑，柳如似是看见了初见时那个如天人一般的少年，心中似是有鲜花竞相绽放，说不出的欢喜，一时间竟是看痴了去！

　　一旁的陈誉看到二人这般似是再也看不到第三个人的默契，神情闪过一抹黯然，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眸光中燃起了火焰。

　　最终，苏言开口劝着柳如收下了陈誉手中的药膏，柳如自是对苏言言听计从，陈誉却是一声冷哼，讥诮地望了苏言一眼，“你倒是君子！”放下药膏后拂袖而去。

　　苏言垂眸，抿唇握紧了袖子里的冻疮膏。

　　他想，只要是对她好的，不管是谁给的，他都愿意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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