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

　　苏言再见柳如，已是半年之后。

　　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当朝宠冠六宫的丽妃其长兄进了兵部出任兵部尚书，外戚一族愈发声势显赫；再比如西北王终于寻回失散多年的儿子不至于绝后，然而父子相聚不到一月，那命途多舛的世子便被宣入京师成了质子；再比如，王朝中部某地区发生饥荒，部分灾民揭竿而起，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暴动，圣上几道圣旨着令西北王派兵镇压……

　　这一年，这个历经风雨飘摇、绵延了数百年的王朝摇摇欲坠，有些事情在不觉不觉中悄悄地发生，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然而不论圣上如何醉心温柔乡、昏聩庸碌不理朝政；不论朝中众人如何战战兢兢、风声鹤唳；不论受灾之地如何寸草不生，饿殍满地，易子而食……古来鱼米富庶之乡的凰镇却仍然看起来同往常一般安逸平静。

　　此时已近中秋，空气中飘荡着桂花的香味，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苏言推开窗，便见娘亲正在树下摘桂花，篮子里已经铺了薄薄一层浅黄，苏母的神情平和温柔，颊边带着浅浅的笑意，难以想象这个女子在被夫家休弃后，能坚忍地一个人拉扯孩儿至今。

　　苏言的眸光黯了黯。十年前的苏家探花在岳父的提携下平步青云，如今已是户部苏尚书，听闻其站队丽妃所出的二皇子，跟丽妃的兄长打得火热。

　　苏言握紧了拳头，古来外戚当权能得几人有好下场？只是利欲熏心的那人早已忘了史书中的教训只顾眼前蝇利！

　　只希望这场祸事能不殃及母亲与自己。

　　苏言无意识皱眉，抿紧了唇，终究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啊！

　　……

　　正在出神间，一枝桂花倏地从屋檐伸下，堪堪地伸到苏言的鼻端，差点戳到苏言高挺的鼻梁。

　　苏言仰起头，便见到一张俏丽粉白、宜喜宜嗔的瓜子脸，冲着自己直眨眼。

　　苏言有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个小姑娘眉目依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究竟在哪见过。

　　直到那姑娘笑嘻嘻问候着自己“苏公子近来可好……”时，从她那依旧软糯的声音中，苏言才认出这是柳如。

　　半年不见，当时矮墩墩的小姑娘明显长高了很多，脸颊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五官长开了些，额上小小美人尖，已是一个清丽的小姑娘。

　　“她倒是守礼了些，没有再唤我相公……”迷迷糊糊间，一个念头窜过苏言的脑海，却没有想起，此时倒挂在自家屋顶上的柳如，又哪是大家闺秀的行为？

　　柳如嘻嘻笑，仍旧自来熟，头上两个小髻上的彩条在细雨中直晃，苏言只觉有些莫名地眼晕。

　　“苏公子便这样让我吊在你家檐上么？”柳如眉眼弯弯，嘴角一个娇俏的弧度，灵动的双眼瞄了前方摘桂花的苏母一眼。

　　苏言望向认真摘着桂花的母亲，脸莫名有些烧，连忙退后一步，身子稍稍侧开，开大了窗户，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劲，然而此时已经晚了，某个滑头的小姑娘早已经施施然趁机从窗户跃了进来。

　　看着小姑娘眨巴着眼兴致冲冲地问自己，“我轻功厉不厉害啊……”，苏言心头盘旋了很久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终究梗在了嗓子眼没有说出。

　　苏言耳根有些烧，纵然对方还小，然而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苏言只得努力绷着脸，拿了本书在案头看了起来，指望着这小姑娘见自己无趣能自行离去。

　　然而柳如谈性正浓，愈发兴致勃勃，“我那日从山里被救回来时生了一场大病，足足两个月才好，病好了之后我便缠着爹爹要学武艺，爹爹受不住我的缠闹，给我请了位武术师傅，我问师傅什么武功最厉害，师傅叹了口气告诉我说天下万般武学无止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我又问师傅什么武功最有用，师傅说是轻功，一旦轻功练得好，打不过便可以逃得掉……”说完之后，小姑娘美滋滋地原地转了个圈，一脸期盼地望着苏言，“师傅说我极有天赋，你瞧我轻功练得怎么样？”

　　苏言没有回答，掩在书后面的薄唇却悄悄勾起，心忖这柳家老爷果然宠女儿宠得厉害，别家女儿总是想着法儿养得端庄娴静，他却宠着女儿恣意快活，丝毫不顾忌这世俗偏见。

　　纵然苏言没有回应，柳如却不见气馁，支着小脑袋坐到了苏言对面，似是要将自己这段生活的点滴都分享给他：一会满脸惆怅说到小猴子莫名其妙失了踪，爹爹让她以后莫要再提小猴子这个人；一会又心有余悸般说教她轻功的师傅如何冷冰冰，表情吓人；一会得意洋洋说到她爹爹书房的藏书如何丰厚，过几天她设法摸几本给他……

　　在女孩软糯的嗓音里，时光很快就过去，直到门外传来苏母唤苏言吃午饭的声音，女孩才恋恋不舍地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小大人般一本正经，“我下次再来看你！”，随即推开窗旋了出去。

　　望着女孩窗台上颤颤欲坠的背影，苏言眸光垂下，放下了手中半天都没有翻动过一页的书本，眸光里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恍惚。

　　……

　　第二次柳如来的时候已是三月后，她果然带来了几本书，看着那些千金难寻的孤本被柳如这样大刺刺地丢在自己案头，苏言一阵心疼。咬牙踟蹰了一阵，倒是也不矫情，抿着唇拿起一本就看。

　　柳如却是很欢喜苏言这般在她看来不见外的举动，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纵然苏言仍旧不跟她搭话，却仍然喜滋滋地在一旁自说自话。

　　这次柳如走的时候，苏言发现她的下盘终于可以站稳，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

　　时光便这样慢慢地流逝，苏言渐渐褪去眼角眉梢的青涩，愈发沉稳寡言，俊美之至的容颜、冷冽淡然的气质，惹得苏家宅子边‘路过’的姑娘媳妇越来越多……

　　却从未见苏言对谁另眼相待过。

　　雷打不动的是，某个顽皮的小姑娘美其名曰送书，每隔二三个月就会溜进苏言的书房一趟，对着自己自小定下且越发俊逸的‘相公’愉快地‘诉衷情’。

　　苏言曾经疑惑柳家为何发现不了柳如三不五时的离家，直到苏言看到柳如带过来的书上面的注解越来越精辟且墨迹尚新的时候，苏言终是明白了什么……

　　然而里头更深一层的意味，苏言却不敢再想，此时也不能想。

　　……

　　苏言十九岁那年成了最年轻的解元，次年决定进京赶考。

　　苏母望着他笑得极其欣慰，“吾儿已成人矣！”说罢又是感慨又似是揶揄般望了苏言一眼，“此番你若是金榜题名，娘亲便豁了这张老脸替你向柳家提亲去……”

　　苏言的耳根又悄悄地红了，心中却有着细微的欢喜，他早知这事情瞒不过通透的娘亲……

　　苏母望着此时明显心不在焉的苏言，叹了口气，暗自心疼，这傻孩子对那姑娘的欢喜都刻在眼睛里，如若不是自己当年偷偷带了这孩子出来，身为苏家长子的苏言必不会如此克制，连靠近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不敢，唯恐自己以后般配不上……

　　月上中天，一片慈母心肠的苏母在里间为苏言收拾行囊，外间书房的窗户里，窗梢忽然发出一声轻响，一个灵巧的身影从窗台跃入，紧张地四下望了一眼，将一个东西慌慌张张地放在了书案的显眼处，不敢再多加逗留，那身影跃上窗台飞快地离去，身姿灵活矫健如投林的乳燕，却偏偏忘记关上身后的窗户。

　　苏言从阴影处走出，望着大开的窗户无声地叹了口气。

　　点燃油灯，案上是一个用料精致的香囊，里头几个护身符，香囊上歪歪扭扭绣着一只模样奇怪的‘水鸭’。

　　苏言拿着那只‘水鸭’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唇畔笑意一闪而过，似是月下熠熠闪耀的明珠。

　　这般五彩的丝线，哪是水鸭？她要绣的，应是鸳鸯罢！

　　苏言平素清冷的眼底，溢满了温暖笑意。

　　这个向来淡漠的男子，终究沾染了旖旎红尘。

　　……

　　苏言再次见到柳如，已是半年后，考场外的柳如风尘仆仆，望着苏言泪水盈盈。此时即将进考场的苏言心中十分之熨帖，却又诧异于柳如的突然出现。

　　直到很久以后，苏言才知道柳如这一路藏着怎样的艰辛。

　　苏言本就天资聪颖、更兼多年苦读，此时见到了自己暗暗欢喜的女孩，想到家中翘首期盼的母亲，饶是冷清如苏言，心中也不由激动，考场中的苏言笔走龙蛇，落笔如有神助，惹得周边学子频频侧目。

　　下考的铃声响起，苏言放下笔，只觉心潮澎湃，胸中有种堪可俯仰宇内、气吞山河的慷慨。

　　他估摸着，自己此番定能金榜题名。

　　苏言走出考场，兴致勃勃地只想把此刻的心情讲给柳如听。

　　然而宛若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在他进场前眼泪汪汪拉着他衣袖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候在考场外边等他！

　　苏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此时竟不知道去哪里寻这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心头有一瞬间的惶惑，似是有什么在暗地里悄悄地发生他却无法阻止。然而转瞬间他便看到对自己笑得眉眼弯弯、换了一身簇新衣裳的柳如，他沉醉在女子如花的笑靥里，错过了许是命运给他的唯一的一份警示与垂怜。

　　柳如的身边站了一个男子，那是一个生得极美的男子，不同于苏言如高山雪莲般不染纤尘的风姿，这男子美得极具倾略性，宛若妖艳至极的曼珠沙华，一举一动间，带着一种引人沉醉的绮丽韵致。

　　苏言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对着男子施了一礼，眸光微冷，“参见世子！”

　　男子笑得恣意，旖旎的桃花眼惹得路人纷纷侧目，他却似是没有察觉般挥了挥碧色的衣袖，这旁人穿起来无比花哨的衣衫穿在他身上衬得他本就精致的眉眼更加风流俊逸，“原来这小姑娘竟是苏大才子的旧人，倒是凑了巧！”

　　柳如没好气瞪了这男子一眼，轻哼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臭不要脸的世子！”随即小跑着跑到了苏言跟前，冲着苏言甜甜一笑，却是没有再看后头男子一眼。

　　西北王世子陈誉，以空有皮囊、不学无术闻名整个王朝，众人提起骁勇善战、为王朝打下了半壁江山的西北王总是不由得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敬，然而一旦提起他唯一的孩儿，人们便只剩了一声叹息。

　　传闻陈誉爱美衣美人美酒，脾性古怪极爱记仇，‘天下第一大学士’王阁老因为嗤了他一句‘不学无术’便被他半夜爬墙头淋了一脑袋狗屎；吴将军的小儿子因为跟他争抢一坛美酒，被他当场打断了腿……诸如此类的事迹数不胜数，陈誉‘浑名’远扬京都，然而无奈皇帝极其宠爱这个嫡亲的侄儿，许多事都被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而愈发纵得陈誉恣意妄为，众人知道他这个混不吝的性子，从来只敢远远避开，唯恐惹了这位爷不悦。

　　此时陈誉瞅见柳如这般举动，却是没有如传说中那般发怒，仰起头的陈誉脸上是恣意的笑，白牙灿灿，“看在你这小丫头跟芊如长得极像的份上，世子我今日不跟你计较……”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听闻陈誉世子痴恋绮华阁的花魁姚芊如，看来传言果然是真，此番世子是爱屋及乌了。

　　柳如眼尾不抬，只缠着苏言问考场的情况。

　　陈誉似是无趣般‘嗤’了一声，摇摇摆摆带着狐朋狗友洋洋洒洒地离去。

　　苏言却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一旁的柳如吐了吐舌头，声音恨恨，“这纨绔世子果然如同传闻一般恶劣，突然间缠上来问我是否认得他，我听闻京中登徒子常用这种伎俩勾搭女子，不欲搭理他，他却说我的心上人住在他家房舍，交代他来带我去住所，我……我一时不察着了道……”到了最后，在苏言清冷的眸光里，柳如的声音越来越低，垂下头揪着手指，“他带我在城中晃荡了一圈，为我置了新衣，请我吃了一顿好吃的……我许久没吃过饱饭，不觉耽搁了些……”

　　柳如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捂住了嘴停了下来。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

　　苏言越听眉头却愈发皱起，柳家富庶天下闻名，为何柳如此般却好像受尽穷苦一般？

　　苏言至此不禁凝眉细细打量了柳如一番，发现女子的身形明显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一双原本青葱白嫩、极具美感的双手，此时竟生了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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