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

　　苏家是凰镇的大户，苏家十年前出了位俊逸倜傥的探花郎，殿前所作之诗传唱天下。苏家探花骑马游街时被尚书千金看中，两人郎才女貌，喜结连理，婚后夫妻恩爱，羡煞旁人，一时间被众人传为了佳话。

　　而苏家探花，因着位高权重的岳丈大人的提携，从此平步青云，仕途一片坦荡，举家搬迁到了京城天子脚下。

　　有些事情，便随着苏家人的集体搬迁，渐渐再也无人提及。

　　比如说，苏家探花中探花之前，曾在家乡娶有一妻，并育一子；再比如说，苏家人搬迁前夕，苏探花的前妻带着年幼的儿子忽然失了踪。

　　三年后，搬到京城的苏家引起的话题在凰镇开始渐渐消散，凰镇东面的贫民区，某天，一个妇人带着孩子低调地租了个简陋的小院，靠着一手绝妙的刺绣当起了绣娘谋生。

　　凰镇山清水秀，极宜农桑，镇上最大的富户姓柳，名下有多家绣庄，其绣庄特产的‘十里锦’，触手丝滑，流光溢彩，闻名全国，引得各地客商趋之若鹜。

　　柳家家主夫妇二人中年得一女名柳如，生得玉雪可爱，柳家家主对其爱若珍宝，捧在手心怕融了，含在嘴中怕化了，万千宠爱之下，也养成了幼时的柳如不谙世事，调皮捣蛋的性子。

　　林简从天旋地转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似是穿越到了古代，身处一条古色古香，车水马龙的街道之中，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然而除了萧墨，其余的人皆看不见自己。

　　林简从萧墨怀里钻了出来，脸红红地站到了一旁。

　　萧墨将手放回身侧，垂下了眸。

　　一条莫名的红线，绵延在萧墨的指尖，林简跟着萧墨顺着红线往前走进一条小巷，红线停在了一对男童女童前，萧墨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林简一眼，声音似是有些奇怪，“我想，我们应是掉进了‘那人’的记忆之中……”

　　林简随之望向那对身着古装的童子，随即吓了一大跳，这女童竟是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而那男童，俨然就是缩小版本的萧墨！

　　萧墨小时候竟然也是这样板着脸冷冰冰的模样？！

　　林简感觉脸上热辣辣地有些烧，因为眼前正在上演着的，似是一出小恶女‘强占童男’的戏码。

　　萧墨和林简出现的时候，恰是柳如和苏言的第一次相见。

　　柳家小姐自小古灵精怪、调皮爱捉弄人，凰镇无人不知。然而无奈柳如有一个‘女儿奴’般甘愿为女儿收拾各种烂摊子、财大气粗的护短老爹，且柳如虽然调皮，但也没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甚至会时常对贫困、耄耋稚子予以援手，因而凰镇中人对这位小姑娘爱恨交加，大部分人在这位小祖宗出门的时候都会选择尽量避着她，期望不被她忽然心血来潮戏弄一番。

　　柳如这次出门，是因为她的贴身丫鬟小翠告诉她街头刘老头又喝了酒开始打刘婆婆！

　　这刘老头的家在凰镇东边贫民区的巷子最里面，这人嗜赌，每次输了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可怜刘婆婆好不容易帮佣挣了几个钱都被刘老头填进了赌场，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有次刘老头家暴被柳如撞见，小姑娘顿时怒火焚心，便有投机的家奴在柳如面前‘献计’在刘老头再进赌场时设了个仙人跳，让刘老头欠下了巨额赌债，且柳如派了个自己认识的流浪小伙伴‘小猴子’天天盯着刘老头，一旦他开始家暴就上门讨要赌债，揍得刘老头鼻青脸肿，如此几次下来，刘老头似是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再也不敢打老伴，而他每次还赌债的银子，这边他还给柳如，那边柳如便差人偷偷送还给了刘婆婆。

　　此时听到刘老头又开始家暴的消息，小柳如登时义愤填膺，瞪大一双杏眼，只想带人往刘老头家中好好揍这屡教不改的老头一顿！

　　此时的柳如却已经忘记，爹爹前几日去了京城的铺子巡视，而自己正被娘亲看管着禁闭不准出门。

　　可这禁闭哪里难得住柳如？

　　柳如嘿嘿一笑，进屋换了件朴素的小厮服，也不知道她是啥时候备下的，兴致冲冲拉着小翠就爬了狗洞。

　　小翠许是第一次跟着柳如爬狗洞出门，脸色有些莫名的白。

　　直到从狗洞爬了出来，柳如才想起那个‘献计’的家奴在那天之后便被爹爹讨了过去，此番自己此时竟是寻不到帮手。

　　柳如后知后觉想起娘亲知道自己出门后暴跳如雷的模样，缩了缩脖子，拉着小翠的手眸光一亮，“走，我们去找小猴子去！”

　　刘老头的家在巷子里头的最深处，一路走来人越来越少，小翠不知怎的，脸色发白，步履也逐渐放慢。

　　柳如见小翠身子不舒服，难得地敛了性子，捡了根尾巴草乖巧地跟在小翠后头，只是百无聊赖耷拉着身子，眼睛滴溜溜乱转，水嫩娇憨的包子脸上那苦大仇深的表情让人见了忍俊不禁。

　　“小猴子！”突然间柳如眼睛一亮，小翠来不及阻止，眼见着柳如噔噔噔跑进了周边一条小巷。

　　巷子里头，柳如的小伙伴小猴子正一脸苦相地拉着一个少年的胳膊，那少年手中握着一册书，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从柳如的角度，只能看到少年鬓黑如鸦羽，身姿笔挺如青松。

　　柳如心中咯噔了一声，忖道小猴子不会又走上了旧途，摸了人家的钱袋子吧？这小猴子是街上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乞儿，前年冬天天气极冷，小猴子快冻死的时候遇到了柳如，在小猴子心中彼时裹着白貂小披风，脸颊白净的柳如仿若观音座前的童子般玉雪可爱，不仅救了自己，还为自己在柳家找了个小厮的差事不再风餐露宿，从此，小猴子成了柳如捣蛋时候的‘最佳狗腿’！

　　柳如自认是一个仗义的小女郎，此时瞅见小猴子这般模样极有可能是小猴子做了错事，柳如于情于理都觉得自己该管了这桩事。至于以后收拾这屡教不改的小猴子的事情，柳如在心中哼了一声！

　　前方拉着少年胳膊的小猴子莫名打了个寒噤。

　　“小猴子！”林如清脆的唤了一声，声音荡漾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软软糯糯如掺了桂花的糯米团子。

　　“小如？”小猴子闻声回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讶异和欢喜。

　　柳如撇了撇嘴，自认为气势汹汹地横了小猴子一眼。却不知这一眼配着她雪白带着婴儿肥的包子脸颊毫无杀伤力，在小猴子的眼里如同这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在跟自己撒娇一般。

　　小猴子的身材因长时间营养不良有些干瘦，肤色有些发黑，然而五官却是生得极好，一双眼睛熠熠如星辰。

　　自从被柳如救了之后小猴子就开始唤柳如‘小如’，家中年长的老仆教导过他很多次需要唤‘小姐’，然而小猴子总是屡教不改，因着小猴子是柳如很喜欢的玩伴，且柳家长辈均是宽厚之人、小猴子也未曾跟柳家签了身契，久而久之柳家人便任他去了。

　　柳如再次瘪了瘪嘴，挺起小胸膛，走到前面的少年身前，施了一礼，声音软糯，偏又故作大人般老气横秋，看起来万分可爱，“见过公子！”

　　久久不见回声，凰镇一霸的小柳如心生有些不满，仰起头望了少年一眼，然后接下来关于要赔偿这少年的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这少年实在是生得太好了！

　　柳如的爹娘都生得很好，因着平日里爹爹的客人来了之后总会夸赞自己是‘小美人坯子’，柳如一直自信地认为自己是天下生得最好的人。

　　直到看到了这个小少年，柳如才明白什么是美人。

　　柳如不爱读书，教书的夫子已经被柳如气走了好几个，柳如极力在自己贫乏的词库中想用辞藻来形容眼前这个少年，忽然想起了‘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眼前的少年沐浴在晨光里，一袭简单青衣，眼睛黑亮沉静如渊，长长的睫毛末梢染上了金色的阳光，鼻梁高挺，形状优美的薄唇，漂亮得不似真人。

　　柳如忽然间想起了自己摆在案上的一对娃娃，这是父亲的客人送给自己的，说是从海外番邦带回来的，通体透明，造型精致可爱，是自己最喜爱的物事，平时碰都不敢碰，生怕将其弄碎；柳如又想起了厨房做的糯米雪花糕，尝一口甘甜软糯，那是自己最喜爱的糕点，每次都能吃掉好大一盘……

　　此时面对着眼前的少年，柳如张牙舞爪的岁月里头一次出现了一种小心翼翼想接近却有些不敢接近的心情。

　　柳如想起前些时候问娘亲什么是夫君，娘亲望着父亲，眼神温柔宛若最为甜蜜的蜜糖，脸颊微红，轻点着柳如的额头，捂着帕子笑，“夫君，就是那个你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有能力，想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的人！”

　　然后，父亲就抬头望着娘亲笑，娘亲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父亲执起娘亲的手，将似懂非懂的柳如交给了奶娘，他二人就一起关上房门‘商量事情’去了。

　　柳如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少年是不是最有能力的人，但她觉得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她愿意时时刻刻看到他。

　　这应该就是娘亲说的‘夫君’了吧？

　　柳如很是开心的想，如若娘亲知道自己这一趟出门寻到了一个‘夫君’，指不定一高兴就不会再惩罚自己偷偷溜出去的事情了！

　　因此，小女郎鼓着包子脸颊，在少年抿着唇回了一礼之后，郑重地询问，“公子生得芝兰玉树，可愿成为我相公？”

　　小姑娘用上了自己搜肠刮肚想出来的词语，自觉诚意十足，对自己颇为满意。

　　饶是平素早慧自持的苏言也被这句话砸得愣了半晌。更遑论一脸讶异的小猴子和追上来的小翠。

　　一旁空气中的林简看见一个团子模样的‘自己’跟着缩小版的萧墨‘求婚’，内心也是极其崩溃的。

　　只有萧墨，大神不愧是大神，脸颊如玉般润泽，嘴唇紧抿，神情一丝变化也无。

　　林简似是被萧墨的情绪感染，也自在了下来，却仍然不自觉地来回瞄着萧墨和苏言，下意识对比二人之间的差别。

　　萧墨的耳垂，悄悄地洇上一抹薄红。

　　……

　　苏言自小早慧，不若懵懂的柳如，他早就明白了‘夫君’的含义，因着风姿出众，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喜欢他的小娘子，可是那些小姑娘顶多送个帕子暗示一番，哪像这个小女郎……

　　苏言有心呵斥这个小姑娘一番，可是看到她粉嫩的包子脸颊顿时有些说不出口，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想是还不知道‘夫君’的含义，只得长叹了口气，以长辈的姿态摸了摸她的头，“以后莫要随意叫别人夫君，此事甚为不妥……”

　　其实柳如已经七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也是柳夫人开始严加管教这顽皮小女郎的原因，纵然柳夫人自个心中也觉得自己的孩儿看起来万般好，然而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评判还是贞静贤淑为佳，也只能狠下心来管教柳如。

　　柳如虽然已经满了七岁，却不知随了谁一直不长个，比同龄人矮了一大截，又兼生得雪白粉嫩，看起来就像是五六岁一般。

　　因着不长个，柳如一向忌讳别人摸自己的头，然而此时柳如却眉开眼笑，乖巧地点着头，“嗯，我以后不会唤别人夫君了！”

　　“只会唤你夫君……”柳如在心中默默地补齐了接下来半边话，娘亲说过女子一生夫君只能有一个，重诺的女子怎么会再去唤别人‘夫君’，那岂不是背信！

　　仗义的小女郎可不会做这般事情！

　　小猴子此时却是不乐意了，他何曾见过张牙舞爪的柳如这个乖巧的模样？一时间眼睛都红了，拉着柳如的手就往后头走，“小如，你不必这样，我们走，我不问他了……”

　　问什么？

　　小猴子这么一说，众人才知道先前小猴子拉着萧墨的缘由。

　　小猴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家在哪完全没有一丝印象，只记得自小流浪过很多地方。他的身上有一块纹上去的图腾，他恍恍惚惚记得似是小时候有人给他纹上去的，有一个印象已经模糊的被他唤作父亲的人告诉他说这个图腾不能给任何人看到。

　　这次小猴子照例去刘老头家里盯梢，在巷子里无意中撞到了苏言，帮助苏言捡书的时候他看到书上有这个图腾，然而他看不懂书上的字，对自己身世的渴望让他马上拉住了苏言，央着苏言告诉他这个图腾的来历。

　　这是关于小猴子身世的大事，小猴子竟然因为闹别扭就不问了？柳如想到此处心中十分生气，踮起脚揪住小猴子的耳朵，瞪大眼睛，软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威胁，“你去问不问？”

　　这招是柳如跟娘亲学的，自己那温柔端庄的娘亲一生气起来就会扭父亲的耳朵，然后父亲便会对母亲言听计从。

　　小猴子的脸莫名的红了，之前的气势汹汹似是突然一下子散了，大声嚷道，“别揪我耳朵，我去问，我去问！”却是略显得意地望了苏言一眼。

　　那厢苏言却皱眉擦拭手中沾了尘土的书，根本没有留意这边。

　　一旁虚空中的萧墨此时忽然抬头望向墙角，那里有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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