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传闻阴间有条路叫黄泉路，有条河叫忘川河，河上有座桥名奈何。

　　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河边还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孟婆汤洗尽一切记忆，三生石记载前世今生，这两截然相反的物事放在一起，千万年来，却从未有人提过异议。

　　据闻人成了鬼的时候，都要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三生石前忆一忆前世今生，然而大部分鬼还没等琢磨出个味，孟婆大勺一舀，一杯忘川河水煮，过往皆空，世事皆忘，又是一次轮回的开始。

　　奈何桥此桥为界，连通阴阳轮回。

　　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

　　黄泉路上，忘川河前，千万年来，阴阳分隔，泾渭分明。

　　然而近几百年，随着人间时代的发展，阴间也开始与人界接轨，模糊了曾经分明的界限。仿若一夜之间，寂静阴森了千万年的地府悄悄刮起了一股名为“尚凡运动”的风潮，各类服务、科技产业兴起，引用冥界大boss阎王爷最新在《冥界中央日报》专栏里头发表的文章里头的一句话就是，“不忘前生的来处，认清来世的归期”，尚人间之风已经成势不可逆，堵不如疏，倒不如妥善引导！

　　阎王此篇文章为他的冥界官方微博引来了好几百万的粉丝增长量，喜得阎王好几日红光满面，胃口大开，多食了不少香火。不知情的人皆为阎王的高度前瞻性拍手称赞，知情的人却暗地里嘴巴一撇，知道阎王又偷偷看了人界某档热播的美食节目了。

　　随着近两百年人间战乱、疫病不断，丁克、单孩家庭的盛行，老龄化加剧，环境生态的变化，本就稀少的投胎几率愈加下降，不少鬼魂滞留阴间百几十年只为等候一个投胎机会，一些精明的鬼魂也从中觑到了商机，供鬼魂等待投胎临时住宿的客栈应运而生。

　　历来荒芜不见生灵的黄泉路上，仿若一夜之间林立起各色客栈，这些客栈鲜明地带上了各客栈老板生前的风格，高端的有古色古香，高屋建瓴、布置华美的五星鬼魂客栈，搭配忘川河畔一日游精选套餐，有暗香盈袖、环绕各色美人的楚馆客栈，住店送‘冥界第一美人’亲笔签名；也有各色灯光闪烁、林立笑容俊逸调酒小生的中端酒吧客栈；更有价格低廉、随时入住的冥界布丁低端客栈……

　　冥界光怪陆离的华表之下，黄泉路的西南边，立着一栋两层的青砖楼房，不比其他客栈为争客源的标新立异，争奇斗艳，这座客栈从外边看起来颇为古朴不起眼。一扇看不出年头的斑驳木门，两个大红灯笼，一串暗得发黑的刻着诡异花纹的铜铃，屋瓴下斜插一支酒幡，上头书着“三生客栈”四个大字，字体潇洒，笔力虬劲，倒是一笔好书法。

　　走进客栈，却是完全不同外头的精致舒适。

　　整套工艺考究的紫檀木质的柜台、桌椅，表面光亮鉴人，鲜红的炉火将整间大堂照耀的温暖如春季，柔软的羊毛毯铺了整个大厅，一片纯白看不到半丝杂质，柜台上摆有洋火，琉璃灯等物，鎏金的大喇叭花似的古铜色留声机一圈一圈荡漾出婉转柔媚唱腔，门扉虚掩，从门缝里头看去，堪堪地对着一个白瓷高颈的花觚，瓶身一朵素色并蒂莲缠绕，瓶中供着一捧如火的曼珠沙华。

　　冥界许多东西可幻化，然而毕竟死物，曼珠沙华是冥界唯一的生灵，并不是谁都有权利能采这花供在桌上。……

　　这一日，铜铃忽鸣。鬓黑如鸦羽，垂着头的女子精致的眉头一动，‘喵呜’一声，黑猫从膝上跳下，飞快地跑出了房门。

　　……

　　沈景走上黄泉路，生前的景象如一幅幅画卷在眼前掠过；

　　这一世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凤凰男’，十年苦读好不容易考上名牌大学毕业进入外企，凭着俊俏的相貌和出色的能力被老总女儿相中，半年热恋，再过两天便是与恋人的订婚之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然而这一生便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了，他开着新买的路虎载着未婚妻上了高速，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为了保护副驾驶的女友，他急转向自己迎上了那辆卡车——当场身亡，副驾驶的女友却只受了轻伤。

　　他只觉一阵剧痛，然后恍恍惚惚间似是被吸入一个漆黑的甬道，再醒来时，脚下便是一条布满雾气、两旁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光怪陆离道路。

　　沈景知道自己约摸是踏上了黄泉路。

　　他直起身，脑中忽地一阵剧痛，像是打开了一个阀门，一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忽然涌入：他看到自己穿着大红褂子，手戴大金扳指，笑嘻嘻地进了洞房；又看到了自己衣衫褴褛，又累又饿地蜷曲在桥洞之下；有时春风得意，权势滔天，紫袍加身；有时却颠沛流离，命途艰辛……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约摸都是他的前世的记忆，随着脑中印象的清晰，之前充斥在他心中的这一世壮志未酬的不甘、对父母的担忧愧疚，对女友的心痛不舍仿若薄雾悉数散去……仿佛，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金丝牡丹的旗袍，耳畔两颗明珠，长睫微阖，朱唇红艳，侧颜绝美令人心悸，笼着白色的坎肩坐在黑漆楠木的椅子里，小腿纤细，肤白如雪。

　　阳间事，阳间了，在阴间，他沈景是一只鬼。

　　沈景心头万般滋味掠过：这一世，他又没有活过三十岁；

　　沈景其鬼，百年来三次经过忘川，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弄清造成自己十世短命的因果。

　　沈景抿了下唇，踏上了那条片刻前还让他无比恐慌的黄泉路。

　　前方，仍旧是那熟悉却又诡异的似是无数次在梦中响起的铃声。

　　果然如同记忆中的一样，随着道路的蔓延雾气逐渐消散，逐渐开始有‘人’声，之后各式建筑慢慢出现，然后越来越热闹，摩肩接踵，仿若进入了都市，如果忽视掉那些“人”身上明显不同时代的服饰的话，倒是显得和人间别无二异，车水马龙，一片喧嚣热闹。

　　沈景的目光在某摩登女郎手中拿着的iphoeN+上停留了一会，接收了女郎一个似嗔似怨的媚眼，不禁摸了摸鼻子，暗忖道看样子自己又得要重新适应下阴间的生活了，也不知道此番排队投胎又要等多久。

　　这般一想，沈景失了再四处观望的兴致，想到这一次生前偶然听到的某个消息，心中一动，随即避开身后女郎追随的眼神，灵活地绕开了各色‘人’群，拐进了一条青石小巷。

　　如同之前几次一样，巷子里头青亮的石板光可鉴人，两旁散布着干枯的藤蔓，巷子里头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蜿蜒仿若看不到尽头。

　　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只黑猫目光炯炯地盘在一个废弃的石磨上，皮毛柔光水滑，似有流光暗逸，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仿若最明亮的宝石，熠熠生辉。

　　此时这双美丽的眸子不闪不避，正紧盯着前来的沈景。

　　沈景莫名的被瞧得一阵心悸，尽管他并不心虚。

　　几十年没见到这只猫了，尽管知道阴间察觉不到岁月流逝，沈景心头仍然颇有些见故人的激动。

　　“小双！”沈景唇角勾了个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

　　黑猫抬起头来，睨了男子一眼，头一扭，颊边的胡须微微颤了两颤，然后，高傲地转过了身！

　　沈景觉得自己的牙齿有点痒痒。

　　还没等沈景想出教训这只黑猫的方法，客栈门上的铃铛无风自鸣，发出一串清越的响声。

　　‘咯吱’一声，门从里打开。

　　沈景的心莫名跳得有点快。

　　西式壁炉里炉火熊熊，在地面上投下跃动的光斑，留声机里已经不再是上次的曲子，仍旧是柔媚的女声，却是一首轻快的不知名小调，让人听罢甜蜜复又惘然。

　　梳着小髻的婢女大约十来岁，笑盈盈奉上一杯茶，“先生慢用！”梨涡浅笑，嗓音清脆，言行举止跟真人别无二异。

　　沈景却知道，这是‘那位’用术衍出来的纸婢。

　　沈景接过茶抿了一口，茶香入口，直达肺腑，心头自来到阴间后一直翻滚着的焦躁、压抑的情绪似乎淡了一些。

　　他放下茶杯，转身面向右侧楼梯阴影下的柜台，垂下眼睫，声音不自觉压低，小心翼翼，三分温柔，轻唤了一声“林姑娘！”

　　柜台后方的阴影里转过一张芙蓉面，素白的面孔上眉目如画，是沈景熟悉的清艳五官，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即清，仿若这黄泉路上盛开的曼珠沙华，神秘而悠远。

　　这是一张从男性的角度看来无可挑剔的脸庞，如果硬要寻找一丝瑕疵，那便是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

　　是的，‘林姑娘’是一个瞎子。

　　沈景认识这个女人是在约一百年前，那日他下到地府，莫名地丧失了那一世生前的记忆，阴森的阎罗殿里，冥王怒气冲冲不由分说地判了他十世短命，他的不平淹没在判官的叹息和阎王讳莫如深的眼眸里。

　　他心中怨怼这贼老天真真坑爹！但他知道天道向来公正，许是自己这一世生前确实犯下了大错才换来这般惩罚，心中抑郁无处可诉，在等待投胎的日子里他唯有醉生梦死求得片刻忘记。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客栈，只是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醉醺醺的自己初见这张脸庞时的惊艳和随之而来的惊惧：四个妄图调戏她的千年恶鬼在顷刻间化为了飞灰，而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女子是何时出的手。

　　没人知道这瞎眼林姑娘的身份，却有很多‘人’听说过她，有‘人’说她和判官关系匪浅，又有‘人’说她是天界贬谪下来的女仙……无论传言如何变迁，在阴间滞留时间长的大部分鬼魂都知道：‘林姑娘’是地府特殊的、禁忌般存在，千万不能招惹。

　　却很少有‘人’知道：‘林姑娘’忘了全部前尘，她留在地府，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眼。

　　自‘林姑娘’有记忆以来，她便在了地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想尽办法寻找失去的眼睛，找回了眼睛，她也就找回了她全部的记忆和力量。

　　沈景更知道，这个为地府各方势力忌惮的女子，她的力量已经开始逐渐消散，如若再找不回她的眼睛，过不了多久，她将彻底湮灭在三界。

　　‘林姑娘’找上沈景，恰是因为沈景那“十世短命”的判词。

　　她已是强弩之末，靠着地府的阴气堪堪维生，一离开便会灰飞烟灭，然而她在地府感应不到自己的眼睛，十之八九，她的眼睛到了人间。

　　除了勾魂使者，沈景这般的‘短命鬼’是在人间和阴间之间往来最为频繁的人。

　　作为承诺，她答应如若沈景助她找回了眼睛，她便帮他解了这十世的惩罚。

　　明明知道沈景饮了孟婆汤后不会记得他的承诺，但她只能如此一试——寄希望于茫茫天意。

　　而今已是第四世。

　　……

　　“又过了快三十年啊！”女子的声音似喟似叹，认真地‘凝视’着沈景，声音清冷如玉，‘沈景，好久不见！’

　　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经跑进了房内，窝在女子膝头，随着女子的话慵懒地冲着沈景“喵”了一声，哪还有之前门口半分盛气凌人的模样？

　　沈景顾不得跟这只猫生气，也不计较女子声音的平淡，他知道她的声音向来冷清，能开口说话已是对自己的看中。

　　他大胆地抬起头，掩饰般地匆匆扫过她的脸庞，发现‘林姑娘’的脸色似是比上次见面又白了一些。

　　他也摸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每次来到地府，总是要来见一见她，这种想法仿若在他脑中疯狂生长，明明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可能让她失望，但他仍然无法控制。

　　不过这次……

　　他直起头，眸光炯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掩藏不住的颤抖，“在人界，我听说了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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