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三]雪夜

　　（上）

　　雪纷纷扬扬，落在夜晚的世界里，铺了一地，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

　　漫天璀璨，又悄无声息。

　　真冷啊。

　　他盘着腿，曲起一边膝盖，手搭在膝盖上，背靠着门边，看着外面的雪。在恶人谷多年，他早该是习惯了这下雪的冷冬，可是不管怎么习惯，都会觉得冷。

　　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真冷。他好像开了口，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是他错觉么，这一个冬天，好像特别冷。脚趾已然全无知觉，冻得僵了。

　　破庙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满世界的银装素裹。

　　做点能暖起来的事吧。

　　他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人。那是纯阳的弟子，双手被缚在身后，脚也被绑着，靠在一根柱子上，一身蓝白衣服已沾了些灰，略显狼狈，看着面前的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子嘴里塞着布团，他怕他啰嗦，坏他一路清静。

　　反正上头只是说要把人带到，只要不弄死他就好了吧。至于其他的，谁会管呢。

　　他起身，一步步走过去。坐在地上的男子许是感觉到什么，身子挪了挪，但既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他微微侧过脸，企图不去看来人。

　　他蹲下身，一手捏起地上那人的下巴，迫使他转过脸面向自己，看见对方隐含愤怒与不屈的双眸，扬起嘴角笑了笑，抽走他嘴里的布团。

　　还没等男子能够开口说话，他就拿出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硬从他口中灌了下去。

　　“咳……咳咳……”男子皱着眉头被迫吞下冰凉的液体，被呛着也仍不忘质问，“你……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他并不理会，抽出刀，利落地挑断他身上的绳索。

　　男子突然重获自由，讶异地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下一刻正欲运劲出招，身体却一软，还没站起就再度跌倒在地。

　　他微微摇头，“珍贵的悲酥清风，竟然就浪费在你身上。”

　　又是这可恨的东西——男子心里暗咒，恨得握紧拳头，只使不上力，愤愤地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他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想了想，“取暖。”

　　（此部分省略N字）

　　正道？我呸！不管打着什么旗号，都是用力量使人屈服，用杀戮使人恐惧罢了。什么正不正道他不管，他只知道，他要杀死所有夺走过他东西的人。他不后悔，至今从来不后悔。人生就是这些七情六欲爱恨情仇，他才不要做个哀怨的弱者，他要做个光明正大的恶人，该吃吃该喝喝，该杀人杀人，该享乐享乐。他恨过别人，他也做好了准备被别人恨。

　　（此部分省略N字）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道中人，都是跟在他们师长屁股后面长大的，听着那些迂腐的歪理，就自以为浩气长存了。浩气长存？可笑！他们可知道恶人是什么？他们可曾早早经历血雨腥风、生离死别？他们可曾想过，每一个走上三生路的人，却是都有他们不得已的血与泪？

　　浩气都有一样的理由，恶人却各有各的执着。

　　（此部分省略N字）

　　悲酥清风的药效还有好些时辰，这之前，就让他这么待着吧。

　　天气这么冻，也许会发烧吧。

　　他记得曾亲耳听到一个杀入过恶人谷的浩气盟弟子说，既为恶人，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你们忘了，既为正道，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雪还在下。他往手心里呵了口气。真冷啊。

　　（下）

　　阴暗，寒冷。漆黑一片，甚至连一缕光也无法透入。

　　他讨厌冬天，讨厌下雪。纯阳宫终年积雪，他本该早已习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讨厌见到那白茫茫的一片。

　　什么时候呢？许他是记得的，只是不愿回想罢了。

　　此刻他正盘腿闭目，静静运着内功，以真气护体。没有一丝风吹进来，可这洞里的空气依然凛冽刺骨。

　　又是一年冬天。

　　他不知道到底已过了多久，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几日。再高的武功，面对无情的大自然，都一如无力。他从来没想过，在雪山群里长大的他，有一日会死在雪崩之下。

　　他们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是依靠着常年习武的体魄与意志支撑时日。将洞口堵得严密的碎石里夹着一些冰块，可天气实在太冷，它们坚硬得就像从不会融化。

　　他们？对，他们。另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不远处，没有一点声音。良久良久，有时候他会倏然以为他的存在不过是错觉。自己，一直是一个人。

　　温饱。他见过灾荒与战争，历过生死与离别，只是从未真切地承受这般折磨。他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白这二字的意义。

　　人总是在生命终结前领悟最多的东西。

　　他没有力气再想太多，意识也越来越沉寂，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念诵心法。

　　轻微动静，悄然响起。

　　他一惊，抓起身旁的剑，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那人。就算可能要一同死在这里，也掩盖不了他们是敌人的事实。是敌人，更是仇人，永远的仇人。

　　那人在黑暗里看了看他，对他的反应倒像是毫不在意，兀自转身朝洞的另一边走去。

　　这个被闭合的山洞很小，不到几步便可走到尽头。此前，他们已无数次检查过，试探过，企图找到突破口，都徒劳无功。积雪实在太厚。

　　男人走到碎石堆前看了看，片刻，又折返回来。他依然持着剑，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男人转脸看向他，“怎么，你这么怕我？”

　　他几乎是自齿缝间吐出话语，“笑话，我怎么会怕你……我迟早会杀了你……！”

　　男人哼笑一声，“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看见对方朝他走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即刻便碰到了冰冷的石壁。

　　“这不是你一直所想么？来吧，杀了我，我不还手。”男人的音调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

　　让他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永远猜不透。

　　“顺带，杀了我之后，吃我的肉你还可以多活几天。”

　　“……荒唐！”他有一瞬讶然，但看男人脸上全然没有玩笑戏谑的意味，反倒出奇地平和，终愤怒开口，“我岂会做这种茹毛饮血的事！别将我和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混为一谈……！”

　　男人对他的反击毫不动怒，“吃不吃随你，我只是给个提议罢了。”

　　“你——”他顿了顿，握紧剑柄，“出去之后，我会堂堂正正取你人头。”

　　在这幽闭的空间面对一具一点点腐烂的尸体慢慢死去？不，那比死还难受。

　　“哈哈哈，”男人肆意大笑起来，“愚蠢的执着。所以我才看不惯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中人。”

　　“不需要你看得惯。”他冷冷道，“你我本就不共戴天。”

　　他不再理他，原地坐下，继续闭目打坐运功，维持体温。

　　天道不灭，浩气长存。天道不灭，浩气长存。他又何尝不知道，浩气长存的道路上，要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付出生命？

　　不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

　　可是大道，不就是即使手染种种丑恶之后，还要坚持的东西吗？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时间好像特别漫长又特别短暂，生命的气息，也随之一点点流走。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停下了运功，他提不起那个力气了。身体随即很快冰冷下来，他靠着洞壁，紧紧抓着手中的剑，眼睛半开半闭。

　　朦胧间眼前似乎有人，他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睁眼看清楚，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似远似近，“别睡。”

　　然后他感觉干涸的嘴唇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顺着喉咙滑下。

　　良久，他才想起来，这熟悉的感觉，是水。

　　水……为什么会有水？我得救了？还是死了……？

　　男人将手掌里的水给他慢慢咽下。这一巴掌的水，他可是费了老半天才将那坚冰融化而成的。

　　他又拍了拍他的脸，“喂，别睡。”

　　身体这么冷，这一睡着，肯定就再醒不来了。

　　他却再度紧紧闭上双眸，呼吸微弱。

　　意识再度回复的时候，一阵暖意袭来。有一段时间他舒服得不想醒来，但很快意识到些什么，指尖触处，竟是软的。他一惊，强撑着起身，却看到近在眼前的脸庞。

　　此刻他正倚在这个男人身上，男人□□着上身，紧紧环着他，衣服都披在他身上，他那件厚厚的绒毛披风围住了两人。察觉到他的动静，男人睁开眼来。

　　他第一反应是退开，但腰际被男人强有力的手臂圈着，反倒一时失去重心摔在对方胸前。他放弃挣扎，抬脸直直看向男人，“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轻扬嘴角，“哟，还生龙活虎的。”一贯的戏谑语气竟也是沙哑了许多。

　　他目光不经意掠过，倏然看到男人手臂上的一道醒目血痕。他皱眉，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受伤。

　　他吞吞干涩的喉咙，一股难言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惊骇，这是……

　　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他连忙以手背擦嘴，果不其然，一抹鲜艳的红色抹在苍白的皮肤上，已近干涸。

　　“你……”他颤抖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是出于惊讶还是愤怒，“你竟然……”他一时说不下去，下意识地转头找自己的剑。

　　男人将他搂得紧了几分，“别闹腾，不想活了？”再消耗多点热量，他们的小命只怕更快到头了。

　　“就算要活下去，我也不要、不要喝你的血！你不要以为可以逼我做这种残忍的事——”

　　“残忍？你知道什么是残忍？”男人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你的剑上我有的血，你的身体里也有我的血，你记住，你是喝别人的血活下来的，一辈子记着。”

　　“不……不是——”他脸色煞白，仍欲辩驳。

　　“什么是正义？活着就是正义，这就是天道，哈哈哈！什么正道邪道，都不过是好战的嗜血者罢了，”他突然抬起手臂，划在倚在一旁的长剑剑锋上，霎时殷红汩汩汇出。“你就以这种嗜血者的姿态继续活着吧，好好活下去，好好看看这个疯狂的世界。”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男人将伤口抬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钳住他下巴，堵上他的唇，硬将那一口猩红的血液灌进他嘴里。

　　“不——唔——”他无力地想要挣脱，然而寒冷已夺去了他太多生命。

　　他想起了当年。当年那一个也是不停下着雪的冬夜，正是面前这个男人，破碎了他的人生。这些年来他一直抑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因为一旦想起，他就会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折磨得想要毁了全世界。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拼命压抑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再不会想起了。

　　可是，这一刻，他猛然发现，那一段记忆，已深入灵魂。

　　胡思乱想中他听到自己咽下液体的声音，一股暖流在身体里缓缓滑下，似乎进入了心底。

　　男人终于满意地松开他的唇，看了看他怔然的神色，再度将他搂紧，让他紧贴着自己胸膛，拉严实厚绒毛披风，不让一丝空气钻入。他仰头靠着身后的石壁，真是，有点累了。

　　也许很早就累了。有时候他会认真地回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尤其是这几天。好像什么都没干，又好像什么都干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是宰了这小子然后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再熬过一段日子，他做得出来。可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懒得去想，太累了。

　　人生还有遗憾吗？没有吗？这不好说。给他多少时间也许都会嫌活得不够长。活着就是正义，那么人生注定是一场输局。他感到自己好像隐隐知道些什么。他亲人早就死光了，他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恶人怎么会有朋友，恶人只有同党。同党是不会顾及你死活的。雪山崩落的那一刻，这条路就到头了。

　　走了多久了，也该歇歇了。一踏三生远常伦啊。他笑。

　　他从来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浩气盟的家伙，从来不。但是那些人应该不会丢下他们的同门不顾。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对于这一点，他竟还是很相信的。

　　伏在他身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很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好像怎么休息都不够。朦胧中他不记得自己被喂了多少次血，每一次身体都感到一阵温暖，但这温暖越来越短，越来越短。身下的人也越来越冷，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弱，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感受着这种变化。他们没有再说一次话。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满是血痕的手臂垂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死寂，再没有人说他不愿听的东西，再没有人逼他做不愿做的事。

　　他紧紧揪着披风，禁不住地颤抖，有液体自脸上滑过。那是血，还是泪？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都不会再回应他了。

　　他恨他。不经他同意闯入他的生命，颠覆他的世界，最后，也是自说自话地离开。

　　他恨他。

　　果然，浩气盟与恶人谷，终究不共戴天。

　　（后记）

　　每到大雪纷飞的时候，他总会从纯阳宫消失。没有人知道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去了哪里。只有人隐约记得，他这个习惯，好像是那一年开始的。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他参与了其中一件。恶人谷和浩气盟都死了很多人。当他们终于穿透厚厚的雪，找到他的踪影时，他正躺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他们当时都以为他死了。后来发现他还有呼吸，在昏迷很久之后，他醒了过来。

　　对于在那黑压压的地底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没有再提一个字，只是像无事一般回到纯阳宫，继续漫漫修行路。

　　一晃数十载。

　　如今他已有自己的弟子，被称为师父，和很多人一样承载着江湖许多的过往回忆。他的名号广为武林所知，他被尊为浩然正道上的巍巍身影之一，曾斩无数恶人于剑下。

　　他始终孤身一人，仿佛无人能走进他心里。纯阳门人都说，他专注于追寻天道。

　　天道不灭，浩气长存。

　　又一年冬。

　　他站在一片茫茫大雪中。这个地方似乎从来没什么变化，好像每年都如此，但又好像每年都不同。

　　他来看一位故人。

　　故人？是的。他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来得及将他的尸首埋葬，立一个简单的碑。不过在这雪原之上，一切都会被深埋地底吧。

　　他只知道，他来自恶人谷，他们曾发誓，势不两立。

　　他怔然看着面前无垠的天地，想起那人当年铮铮的话语。他从未忘记，他忘不了。

　　“浩气长存……这条路，我走到现在了。”

　　没人回应，只有风雪的呼啸。

　　我一直走到现在。

　　如你所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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