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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鬼
<一>
女鬼左手的指尖抵在那句“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上,凝神许久,起身向后院走去。
秦颂风带着季舒流轻轻跃下房梁追出去,让季舒流先躲在一边,自己施展轻功到前面女鬼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待到女鬼走到与他相距不足两丈之处的时候,他从树后现身出来,不等女鬼有任何动作,先抱拳道:“姑娘,在下冒昧……”
这句话没能说完,女鬼前踏两大步,倏地矮身,左手护住上半身要害,右手恶狠狠向秦颂风腹部刺去。
秦颂风的眼睛一亮。女鬼的身手一看就不曾遇到过良师指点,纯粹是从千百次街头恶斗中练出来的野路子,剽悍凶狠,然而经过无数明亏暗亏的打磨,隐隐修炼出一套略嫌生涩、却又颇具灵性的招式。
走野路子的街头无赖地痞虽多,资质这么好的秦颂风还是第一次得见,唯一奇怪的是,此人分明身手敏捷,力气对一个女子而言已是极大,却瘦得好像身患重疾时日无多。
秦颂风不敢空手接她的招式,软剑出鞘,贴着女鬼的手腕划过,阻断了她杀气腾腾的第一招,却没立刻制住她,而是缓缓后退。短刀和软剑相交不断,女鬼步步紧逼,秦颂风很快退过一道月门,进入了后院。女鬼似乎并无与高手相斗的经验,根本看不出秦颂风有意相让,手中短刀杀招迭出,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厉,仿佛复仇的恶鬼。
季舒流远远地盯着二人,知道秦颂风迟迟不能取胜,不仅是担心出手过重伤到她,也在有意探她刀法的底。
刚认识秦颂风这人的时候,会觉得他为人诚挚谦和,有高手的实力却无高手的架子,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与他相识久一些,会觉得他或许出道太早,身上的棱角全都被磨平了,而且总是顾忌着背后的尺素门,有时候太过老练了些,几乎不像个年轻人。
但只有与他关系极好的朋友才能感觉到,他这人心思其实相当简单,一心一意地痴迷剑法,谦和也好,老练也罢,都是某种“策略”,他揣摩人心,最终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妨碍他练剑而已。
比如现在,他好像被女鬼的短刀术深深吸引,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季舒流无意识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拾起一块石子抛到远处。细小的动静终于将秦颂风惊醒,他忽然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破绽。
短刀在女鬼手中一转,转为反握。她后退一步,右肘弯曲,小臂横在胸前,刀尖朝外,猛地向秦颂风一扑。
秦颂风倒纵而出,恰好避开短刀锋芒,身形轻飘飘的,居然比女鬼还像鬼几分。然而他退得不是地方,已经到了后院一条长廊和一面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再无躲闪的余地,背后轻轻撞在墙壁上。
女鬼目中杀机大盛,用力以脚踏地,再次前扑,秦颂风突然脚尖一点,拔地而起。
女鬼大概不曾见过真正的轻功高手,本能地仰起脖子,目光竟然追不上他的身影,直到居高临下的一剑带起的风侵袭到她背后,她才低低怒吼一声,旋身格挡。秦颂风软剑一抖,借力落地,削向她的腿,她左脚右脚互相绊住,跌倒在地,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秦颂风的对手,眼珠不停转动,打量着四周地势,意欲逃走。
可她已经被秦颂风反逼在那个角落里。
她似乎想要翻过长廊外面的栏杆,但季舒流也赶了过来,站在长廊之内的阴影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秦颂风低头对她道:“我们俩没有恶意。十三年前,我们有个表兄在这附近失踪了,今天路过贵地,听说这里正好在十三年前出过大事,才进来看看,没想冒犯姑娘。请问姑娘知不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
女鬼好像没听见,连眼神都不肯与他接触。
秦颂风微微皱眉,拿不准怎样向这个陌生女子套话。季舒流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姑娘,那边屋里的诗是不是你抄的?你的字很好看。”
女鬼终于听见了。她回答道:“是,所以你们都得陪着我死。”
这句话本该含着刻骨的恨意,但她清秀的面目毫无起伏,语调也低沉而平板,仿佛这是一句来自地府的宣判,公事公办,无可更改。
原来她认错了人?季舒流一面留意着她的动作,防止她暴起伤人,一面飞速思索如何打消她的怀疑。就在他和秦颂风的戒备渐渐松弛下去的时候,女鬼的头突然撞在长廊外侧的木栏杆上。
七月十五的月光虽然明亮,终究不是日光,照不到角落里的细节,刚才秦颂风和季舒流都没发现这栏杆上有几根木条是松动的,垫了东西才勉强塞在那里。
女鬼撞开这些木条,瘦若干柴的身体顺势穿到栏杆另一面,直刺季舒流,依然是小腹。
短刀刺小腹,对准头不强的人而言,确是十分好用的杀招。
季舒流眯起眼睛,瞬间抽剑,攻敌必救。但女鬼居然没有闪避,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对准季舒流的剑尖扑了上来!
剑尖刺破她的皮肤,她依然没有任何自保的动作。
季舒流忽觉不对,立刻撤剑往旁边闪去,他认出来,这是亡命刺客们常用的招式,虽然不同门派中姿势略有差别、名称不尽相同,骨子里都一样,拼着身受重伤近身攻击,然后伺机同归于尽。
短刀,也是刺客喜欢用的的趁手武器。所以她是个刺客?
然而这一招一旦失败,后继乏力,破绽也极大。季舒流回身出剑,剑尖点在女鬼右腕上,刺中了手筋,一触即退,并没有直接废了她的手,只是令她剧痛之下短刀落地。
季舒流趁机道:“你这么大的杀意不会平白生出来,明显是认错人了。谁是你的仇家?”
女鬼听而不闻。她痛苦地捂着右腕,半跪下去,左手毫无征兆地捡起刚才被撞落的一节木栏杆,狠狠扫向季舒流的肋下,出手之快,季舒流居然没能躲开。
肋下砰的一声闷响,季舒流疼得差点弯腰不起,但他早已不是临危必乱的懵懂少年,没等秦颂风前来支援,就抓住木栏杆的另一端,半顺着女鬼手臂用力的方向猛一加力。她刚才握得太紧,丝毫没留后路,根本来不及撤力,肩部当即脱臼。
季舒流这才捂住伤处,报复似的一脚也踢在她肋下,趁她真正无法反抗,勉强压住颤抖的声音道:“你是个男人。”
“女鬼”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幽暗的月光下,这双眼睛形状清秀,但眼白被血丝充满,已经成为血红色,就像画里的妖魔;眼底却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恐惧,反而一片冷漠。
“你的眼力,比上一个蠢货好。”“女鬼”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男声。
秦颂风经季舒流提醒,仔细看那人身形,也发现确实是个细瘦到和女人相差不远的男人。但他实在想不通没什么阅历的季舒流怎么能比自己还早看出真相,目露疑问之色。
季舒流缓缓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蠢货是谁,只知道你承认屋里的诗都是你抄的。那些诗句的语气,明显是在悼念亡妻。”
听见亡妻二字,“女鬼”的眼中似有一丝触动,却瞬间湮灭,平淡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男人,我是男鬼。”
秦颂风跳进长廊里,见男鬼左臂无力下垂,额头已经见汗,试探着道:“你肩膀脱臼了,我可以帮你接上。”
“不必多此一举。”
秦颂风便原地不动,继续道:“你还没过三十岁吧,十三年前,你应该很小才对。”
男鬼依旧面无表情:“不用套话,十三年前我就该死,想不到居然拖到今日。”说完,他用受伤的右手抬起短刀,刀刃朝内,毫不犹豫地抹向自己的脖子。
季秦二人同时出剑,一左一右阻止他自尽。男鬼挥动短刀,格开两把剑,瘦削的身体穿出栏杆缝隙,右手啪地把左肩关节按回原位,低低痛哼一声,跳墙逃走。
秦颂风左手一拉季舒流,轻飘飘地越过墙头,咬紧男鬼不放,任凭男鬼如何熟悉附近地形、在树林间乱窜,也摆不脱缀在身后的两个身影。他们远离了苏宅,更远离了槐树村,跑到一条荒草丛生不辨去向的山路上,山路的一侧是黑漆漆的密林,另一侧是数丈高的矮崖。
男鬼勉强提起一口气道:“那个蠢货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么?”
秦颂风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男鬼道:“那个蠢货,死的时候,叫声像鬼一样,他,就像鬼一样叫,后来才变成了鬼,死的鬼,蠢货……”
季秦二人正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言语错乱,只见他身影一折,整个人跳下矮崖,秦颂风居然没来得及拉住他。
崖下并未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而是传来水花飞溅的动静。
秦颂风这才注意到崖下河水的细微响动,原来男鬼一堆错乱的言语,只不过是担心秦颂风听到崖下的水流声,有所戒备。
秦颂风的水性并不差,但漆黑的深夜里跳进水中去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实在太危险,不值得一试,他懊恼道:“算了。”
季舒流环顾周围一圈,茫然道:“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又不是你。”
<二>
等二人找回英雄镇附近,已经到了后半夜,他们无处投宿,便露宿镇外,躺在一块平整松软的地面上休息。
季舒流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想摸摸被木栏杆击中之处肋骨有没有受伤,但伤处周围的皮肤已经高高肿起,稍微一碰都疼得厉害,他很快就放弃了,找出一瓶药膏涂在皮肤上,十分小心地轻轻按揉,半点力气也不敢用。
秦颂风道:“哪有你这么揉的?太轻根本没用,浪费药。”于是把他拽过来横放在腿上,挪开他的手,先仔细地摸了一遍肋骨,确认没断,便替他用力揉按肿起之处。
季舒流疼出一身冷汗,然而色心不改,抬手别扭地搂住秦颂风细而柔韧的腰,用微颤的声音调戏道:“就知道你最勤快,不用为夫说,也要抢活儿干。”
秦颂风懒得和他斗嘴,没理会他自己占便宜的事,转而问道:“你怎么看出那鬼是男人的。就因为那几句诗?”
季舒流道:“其实不但诗里藏着东西,字里也藏着东西。他的字仔细看很有问题,每次都是前几个字最像年轻女孩的手笔,最后几个字就不那么秀气了,说明他在模仿,也许模仿的就是他的亡妻。据说当年苏宅互相‘斗殴’致死的除了年纪很大的苏夫人,都是男子,他的亡妻会不会是后院里挖出来的少女?可他为何扮成女鬼的样子在那里吓人?而且他用的也是短刀,和苏家的人一样。”
秦颂风道:“就算他现在三十岁,十三年前也才十七……倒也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新婚燕尔,正是最看重夫妻情分的时候,老婆真要是没了,伤心成这样也难免。”
季舒流装模作样地板起脸:“你十多岁的时候还不认识我,怎么,现在你不看重夫妻情分了?”
秦颂风按在他肋下的手顿时更加用力:“别拿咱俩比!不吉利。”
季舒流疼得一缩,急忙撤回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掰到一边去,咬牙揣测道:“但是,为什么时隔十三年,咱们只不过进苏宅探了一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咱们当成仇家,难道他的仇家不但没死光,而且近期和他还有冲突?”
“先别想了,咱俩现在知道得太少,猜得太多反而容易先入为主。明天早晨去英雄镇查宋老夫人说的线索,查完再说。”秦颂风垂头看看季舒流,“你睡,晚上我守着就行。”
季舒流按住肋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枕在随身带的包裹上。秦颂风看见,他闭目之后,眉毛依然紧皱。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他也一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谁让这人受那奇怪药水的影响,比正常人怕疼一点。秦颂风认真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小心保护老婆,不要再出疏漏。
与此同时,季舒流正怡然自得地默默想着:“我夫人真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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