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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难寻
李周面上分毫不显,只是拱手道:“多谢张兄勉励。张兄少年英才,周慕名久矣,数面之缘亦觉盛名非虚,假以时日定可一展抱负。”
“李兄才重内敛,方为君子之风,何必如此谦虚。”张庭也没变过笑容,客套地互夸着,将称呼又变回了“李兄”。
他当然不是生气于李周的生分。事实上,本就没有多少交情,若李周方才顺势口称“怀明”,才要颠覆了张庭对他的印象。李周一直老成重礼,若故作不拘小节之态示好,张庭何等清明之人,怎会分不出真假。稳固的关系不会联系在口头称呼上,也不应建立于数面之缘,你来我往几次才是正理。
“天下才人多出,”李周的表情又诚恳严肃了几分,“周不过一介后学末进,岂可招摇。”
张庭大笑:“李兄再谦,吾面羞矣!尚书有云谦受益,满招损,今者李兄益于谦而吾几损于兄之谦矣。”
“如此,”李周静静地注视着他,微笑着举起酒杯,“周自罚三杯。”
小酌几杯之后,气氛活跃了不少,张庭妙语横生,李周也偶有点睛之语。
张庭见李周依旧如刚开始一样,面色没有一点喝酒后的红润,便出言道:“庭却不知李兄酒量甚佳。”
“此酒清甜,倒也不易醉人。”
“李兄有所不知,此酒名唤白玉螺,其性淡薄,然数杯之后便易微醺。”张庭笑道。
闻言,李周也笑了,倒使得他整个人生动了不少:“周闻清酒醉人之说多矣,每试之而不醉;独烈酒一杯即色变,亦是咄咄怪事。”
“这倒奇了。”张庭点点头,有些难以置信,随即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想来为心境之故。”
李周放下酒杯,思考了一下:“世事无穷,心变形变;内分外化,微而渐至。周或以他故尤为心境所变。”
“这也算是李兄异于常人之处了。却不知清酒芳微淡薄,烈酒蒸灼肌骨,李兄何喜?”张庭的眼神带了些深意,显然是方才几句话的探讨勾起了他的谈论之心。
李周微微一怔。
焦黄的大地,漫天的风沙,苍茫的远山,古老的城墙,他听到边塞的号角。
遍野的芳草,和煦的阳光,粼粼的水波,繁忙的车马,他听到江南的软语。
一个是他的故乡,一个是他数年的居所。
他知道张庭想问什么。金戈铁马或是庙堂之高,他早就有了答案,但却突然不可控制地想起了被种种谋划深埋的故乡。
如何去看待,我都已明白。但在旁观之外,我又想要什么呢?
不是纵横往来的豪气快意,不是钟鸣鼎食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书卷新曲的平静安稳。
二十年如走马观花,他微微闭了闭眼。记忆最终定格在十二岁那年他快要饿死的时候在心中默默背诵的经义,先贤的智慧使他真正安静下来。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模糊而遥远,或许是从那时传来。
“既生则谋,不枉前路。”
于是他平静地望向张庭:“若无清酒,则烈酒灼人肺腑,伤己伤彼;若无烈酒,则清酒日长无味,终至虚为。寻常之事,先以清酒和之,后以烈酒发之;而又有伤怀独饮、浅尝辄止,诸如此类之分,因事而易。酒本娱人清思之物,世人多以私爱而不尽其效。”
张庭微微眯了眯眼睛,眼中倏然划过一道锋芒,又隐没在分毫不变的笑容中。
李周仿佛毫无所觉,继续淡淡地总结道:“弃其私而究其本,上善之道也。”
张庭静默了一瞬,状若无心地笑道:“大善。只是李兄此言倒与所谓存天理,去人欲听着有几分相像。”
存天理,去人欲。这是最近有很大争议的问题,细究起来与他的话有很大区别,但李周知道张庭并非真的想要来一番清谈,不过是用这句话引他深解罢了。
“私之爱之以为欲,善恶无分。将军好烈酒,而弃清酒以寡淡。此其所欲也,饰之以豪烈,终难变偏私之本,必因而有所失。譬如某生素喜清酒,虽深感于其人,亦不愿与之共饮。天之所化,诸人万物,取事有公允恒常者,以为天理;私而以己为变者,以为人欲。是故于此道,存天理,去人欲。”李周的声音沉稳,不紧不慢没有一丝起伏。
事实上如果深究起来,这话是有些武断而不近人情,但张庭显然明白李周在用这些话象征什么。他也意识到,面前端坐着的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他难寻的知己。在李周的眼中,政治与军事都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他不会像许多人一样,迷恋上用政治玩弄人心或是在战场上快意驰骋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柄剑的利弊、知晓该何时出鞘与收回。他简直是生来的谋士,冷静睿智,一针见血。
张庭深深地注视着他,良久以后突然大笑:“仅为此言,亦当浮一大白!李兄高才,何妨称庭表字怀明。”
比起之前,这才是带了几分真实的笑声。
“然。怀明不若呼周草字行章。”
李周举杯一饮而尽,在袍袖后掩去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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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天理灭人欲一直有争议说泯灭人性,所以这里也只是象征性表示不能被达到目的的途径迷惑而已,没有要就这个问题深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