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

　　春、色融融，正值草长莺飞之季。未央湖水越发澄澈清透，偶有几尾调皮鲤鱼倏忽间窜出，眨眼又没了踪影。这未央湖位于皇宫腹里，四下绿植被打理的极好，粉桃白梨间有芳草丛生，香蕙缤纷，暗香氤氲着，着实勾人。
　　如此美丽的景色，就是少了点儿人气。
　　所以即使那花叶开的繁茂，暗香袭人，也平添几分荒芜的意味来。湖向里延伸去，再往前走些，有间小木屋，木屋不大，精致的栅栏围出一个院子，几只软乎乎的兔子似的东西正在草地上晒太阳。而那屋子此时木门紧闭，仿佛多日未曾有人来过。
　　“快走快走！乱瞟什么呢？”大太监捏着嗓子呵斥着，新来的这拨宫人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一众宫人立马收回目光，弯腰唯唯诺诺跟着大太监走了。
　　“呵。”队伍中一人一直低着头，既没有好奇的到处观望，也没有因呵斥而缩瑟，极轻的一声还没传远便被风声掩盖住。那人藏在宽袖下的手指搓了搓，跟随大部队离开了湖边。

　　“慕总管，前几日刚进宫的人，我给带过来了，您，要不要过个眼？”大太监刚刚还把腰板挺得笔直，此时却像只老态的弯虾，声音也越发尖细。那道珠帘后，依稀能看得出有人，那人端坐着，抬起右手搭在椅上，墨色的宽袖向下滑了几寸，堪堪搭在素白的腕间，他屈起食指点了点。
　　“不必。”那声音低沉沙哑，乍一听觉得颇有魅力，但仔细琢磨又总觉着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大太监点头哈腰称是，额上满是细汗，拢在袖中的手竟也有些微微颤抖。“张公公。”低哑的声音响起，那人换中指在椅上点了点。“小的在，您有什么吩咐？”大太监抖了抖，腰更弯了。“皇上那里，”顿了顿，这人甚是奇怪，一句话要分做四五次说完，“有劳你了，”大太监刚欲开口，那人左手扬了扬，又道“家中变故，”他闷声咳了咳，“今日怕是伺候不了皇上。”这次方能听出，这人声音沙哑却无力，说话时气音较重。张大太监的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他细声细气地说“慕总管……皇上今日下朝时吩咐奴才，定要将您留下。”说完便直接跪下了，头埋在双臂间，豆大的汗珠缀在额角，稍一动就滚进了发间。大太监心里忐忑，这慕总管不是父母双亡么，家中还能有什么人，难不成……，大太监紧张的肚子都开始绞痛，两条腿筛糠似的颤抖。
　　“张公公。”趴在地上的太监听到这一声几乎要将脸贴到地上，帘后的人轻轻笑了，声音极轻，却莫名让人悚然。声音更轻了些，“慕阳归心似箭。”他站起身，一手撩起珠帘，颗颗饱满的珍珠从纤长的指间滑过，在阴暗的室内溢出微弱的光，大太监汗流浃背，趴伏在地上不敢回话。那人从他身边走过，衣袂翻飞间，带起一种不知名的香气。
　　脚步声渐远，张公公才敢把头抬起。这大内之中，提起慕阳比提起皇帝还管用。宫人们私下都在议论，说这慕总管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哦不对，他们说他比鬼的心肠还要歹毒，可传言终究是传言，没有一个人拿得出证据证明他慕阳有罪。他总是一身黑衣，略显青白的脸看起来病态，但这人，着实如同艳鬼。
　　年纪轻轻成了阉人，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张公公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慢慢从地上爬起，缓步出了门。
　　新来的宫人跪在门外窃窃私语，见他出来立刻噤了声，看来慕阳并没有从正门出去。张公公挺直了腰，捏着本就尖细的嗓子叫到“今儿个就到这，都散了吧。”宫人伏地道是，待张公公笼着袖子出了门才起身各自散开去。
　　人群中有一人一直低着头，排在队伍最后头，临出门前那人脚步一顿，侧身望了望那扇紧闭的大门“慕总管......呵”那人用手抹了抹干燥开裂的嘴皮，这人手指细长，白白软软，应该是双女人的手，只是十指指节发青，看起来像是没有洗干净似的。
　　“走了走了！站那儿等死啊！”
　　“哎！来啦来啦！鬼叫什么！”声音虽尖细，但分明听得出，是个男人。

　　慕阳将将从偏门走出来，迎面便遇上了个栖霞宫的宫人，他抬眼望了望，径直走了。
　　你若要问为何一眼就能认出栖霞宫的人，呵呵，这皇宫大内之中，只有她栖霞宫的人，最是与众不同，白衣飘飘，流云暗纹，头饰也极为精美，朵朵鎏金的芙蕖点缀，极为奢华。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穿成这样大半夜出来晃悠，定会被当作野鬼孤魂。
　　慕阳负手身后，一步三晃地走了，那宫人没料到慕阳会不理睬她，连忙转身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慢慢走着，却一语不发，她身量极高，已到他肩头处，慕阳稍一偏头，暗自观察，发现这宫人妆容素淡，瞳色较浅，不是中原人。是了，栖霞宫那位的心腹。

　　“你家主子遣你来陪我走路？”他声音沙哑，低低开口。“奴婢不敢。”那人在他前面跪下，脸上表情却不变，“起开，”慕阳踢了那人一脚，道，“你栖霞宫再霸道，咳咳.......咳咳咳，还骑不到我慕阳头上来。”他抬袖遮住，止不住的咳嗽，那声音听起来就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人。那宫人被踢的晃了晃,跪在地上不吭气，慕阳被气的想笑，却只发出剧烈喘息的气声。“慕总管，太后有请。”

　　栖霞宫位于皇宫西隅，青瓦白墙，穿庭回迂宫墙之内有方池塘，池中尽是荷花。每逢夏日定是一池红粉素白，清丽极也奢靡极。当今太后最喜在那池边柳下乘凉，兴致来时还会扭动她不再柔韧的腰肢，唱起那不知名的歌谣，歌声婉转清唳，却透出些悲凉。
　　恍惚间已到了宫门前，那领路的宫人回身作了揖道“奴婢只能带大人到这儿了，太后吩咐让大人一人进去。”慕阳摆摆手，一步三晃进了门。
　　绕过那方荷塘，慕阳停下脚步赏了会儿景，复又举步向里走去。守在静室外的小丫鬟执了烛台“娘娘在里间抄写经书，请大人在门外稍等片刻，我去将外室的灯点起来......”
　　“不必。”静室里有白纱做遮挡用，风从慕阳身后的门外溜进来，拂起那层层轻纱，好似在给他开路。丫鬟燃了香，清雅的香气四散开来，躲进轻纱，钻到慕阳袖里。
　　有一白衣女子背对他坐在小几前，那人身姿曼妙，执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抄写清心的佛经。
　　“慕大人来了。”女子听到慕阳的脚步声，稍作停顿，却没有回头。
　　“嗯。”他抬袖掩面，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喉头泛上丝丝腥甜，
　　“我托人按那方子抓了药，这会儿该是熬好了。”一字收笔，女子略微偏了头。
　　“过段时间，我将那莲子采来，莲子清心......”
　　“太后自个儿享用吧......慕阳...咳咳咳...慕阳消受不起。”
　　“应.....”
　　“若是这些琐事，太后以后便不必找我了。”语毕又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肺叶都不堪重负的颤动着。女子一怔，将手中狼毫往几上一掷，衣袖拖过砚台，洇开一片墨色，却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我无颜见你，应欢，我亏欠慕家太多......”
　　“哪里有什么慕家？太后，您上了年纪，怕是记错了。”他声音低哑又轻柔，他靠着柱子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那些轻纱落到他身上，带着那股清雅的香气，还有点点猩红。
　　“皇上多久没来陪您说说话了？”女人没说话，像是被方才那句话施了定身术，慕阳便自顾自说下去“他近日来愁的焦头烂额，怎的没来您这栖霞宫吐吐苦水？”
　　“他不是....整日与你厮混么？”太后僵硬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与我？”慕阳颇为吃惊，“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后啊太后”他笑起来非常诡异，像是被人用手扼住了脖子。
　　“我和他？厮混.....不敢不敢，哈，若是放在七年前，那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现在......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得弯下了腰，抬起头时，眼角发红，那眸子润得像在水里浸过似的。他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突然又笑了起来。
　　“厮混？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使不得，使不得啊哈……哈哈”慕阳阴桀的笑了起来，佝偻着腰出了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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