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太后

作者:moriyo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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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祸(一)


      清宁宫中新进来的这批宫人也与我逐渐相熟起来,由于日日相处的缘故,我甚至有了一些意外发现。
      一日我在院中漫步,行至廊下时一块砖瓦松落,直直地朝我头顶砸下来。我心惊躲开,却并未听到砖瓦落地的响声,再回眼看时只见瓦片已经被一人握在手中,是我新选进来的一名内监,砖瓦松动当时他正在距我不远处负责洒扫。虽说他与我距离不远,但以一般人的反应速度与运动速度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便接住瓦块,就算是习过武自认身体敏捷的我也差点没能躲开。
      “太后娘娘受惊了。”他将瓦丢入簸箕之中,然后跪下:“奴才来迟。”
      强烈的阳光让我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谢谢你。”我让他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谢娘娘。奴才柳宣。”他面容清秀,神色不卑不亢。
      “进清宁宫之前在哪里工作?”
      “回娘娘,在观文殿负责书籍整理与室内洒扫。”
      负责书籍整理,想必识字。我略一思忖,问道:“习过武?”
      他愣了一愣:“许久之前习得一点。”
      我见四下无人,只说:“那便陪哀家练练”便动了手。
      见我用了最狠厉的攻击招式,他有几分慌乱,旋即恢复正常神色,不接招也不回击,只是轻轻左右躲闪,便让我所有招式都吃了空。
      几招之内高下立现。大恒传统中原流派重进攻,重架势,尤重取得对战先机,而他的招式灵活性极强,躲避步伐也是随机应变,即便他是有意不对我出手,如此迅捷的躲避招式也不像是中原流派。我收了手,颇有几分怀疑地问道:“你究竟在何处习得?”
      他沉默半晌,终于答道:“回娘娘,奴才5岁进宫,因17岁那年一次意外,才由密使处转到观文殿。”
      密使处......难怪如此。其实关于密使处的消息我也只是听父亲谈过略略一些。自太祖起,大恒便开设密使处,直接效忠于皇上,不受皇上以外的任何人指派。传言密使处密使的挑选是从民间选择有天赋的孩童进行培养,经过数十年不同武功流派的训练后方有资格侍奉于皇上。按理说一旦被密使处挑选并培养只应该会是一等一的高手,在经历了十多年的训练后却因事入后宫成为内监......想必那次意外对他来说也是不愿提及的过往。我回忆起刚才与他切磋时他的样子,明明一直对我退让着,表情也十分紧张,可是那仿佛被久违的比试所点燃的灼灼目光却让我难以忘怀。他目光中的火焰让我想起傅先生——傅先生被父亲请来教习我武术的时候已经须发尽白,很多动作甚至没法亲自为我作示范。然而他每次为我讲习武术的时候却仍然拥有如炬的目光——是那种对热爱的事物明知自己已然无力做到,却仍然无法掩饰的热情。
      我注视了柳宣一会,有意转换话题:“以后到哀家身边来吧。洒扫之事会另外安排人负责。”本朝洒扫之事都是由品阶较低的宫人负责,在后妃或者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多半是资历颇长颇受重视的人。
      他瞪大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我,随后跪下:“谢娘娘。”
      他近身伺候我时也从不多言,只是安心地干好每一件自己该干的事情。我对他观察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将一些我力所不及的事情交与他办。

      卫城军事件之后的一个月,得益于给太后请安的祖制,穆晟寰每隔几天都会来清宁宫中坐坐。有时谈天,有时品茶,最近甚至还与我下起棋来。我也苦于从小没有年龄相近的同伴,乐得与他对弈。
      终于在七月一次对弈之时,他提起卫城军一事的处理结果。
      “周元禄被弹劾次日,便有五六名朝臣站出来替他说情,以工部尚书蒋源与兵部侍郎肖启为首。”
      “看来右相觉得自己出面不便。不过......工部、兵部,倒是意外钓起了几条大鱼。”
      “左相刘程对此倒是强烈反对,”他思忖着下一步走法,“认为对周元禄之事应该严厉查办以正朝中风气。”
      “左仆射?”我心有疑惑却也不便表露,只得顺势感叹了一句:“早闻左相清廉正直,果然如此。”
      “借此事件,周元禄从前贪贿之事也被暴露,如今他被革职查办,卫城军统领已由西北副将梁自澈回京担任。”
      西北驻军......我似乎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点什么,瞬间陷入了沉思。
      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意识到还在下棋,我方匆匆落了棋子。
      “你三胜,我一胜,目前还是你领先。”棋局终了,他冲我笑笑。
      我也不答,只是笑着唤来静儿添茶。

      穆晟寰离开之后,我想到他提到的左仆射刘程极力反对冯家党羽之事,疑惑万分。思来想去,我进了书房,细细回忆起在诏南家中遇到的前来提亲的刘程家来人,遂提笔,凭印象勾勒出那人的面容。画完,我将柳宣叫了过来,将这幅图交给了他:“此人应是左相刘程府上之人,帮我打探他的下落,切记秘密行动。”
      柳宣只低头答“是”,展开图浏览了一遍便告退。

      柳宣出去之后,我也起身准备到观文殿再查阅一点资料。
      太祖登基之后在后宫中主持修建了观文殿,意在鼓励宫中妃嫔与皇子皇女多读书。观文殿藏书丰富,从古籍到文献,从中央诏令到地方县志应有尽有,因为了劝诫皇室子女了解施政纲领与民生疾苦,六部的各项政策在此也有所备份——不过因为类目繁杂,除了对国家大政方针特别感兴趣的皇子外,这些记录一般无人借阅。
      观文殿的入口处一般都有守卫,确认来人身份并予以登记之后才予以放行。

      观文殿就在眼前,我加快了脚步,却不留神撞上了与我相对而行的一个人。
      “抱歉。”我略略欠身,却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抬眼望去,对方肤色颇黑,五官轮廓却意外地柔和,服装......像是皇子的服制。我正疑惑对方的身份,却见他收回目光继续前行。他的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风,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一阵寒意。想是变天了吧,我心中如此想着,抬眼望望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想到自己有事在身,便也不作停留继续向观文殿走去。

      观文殿内构造较为奇特,殿内分为三层,为方便寻找与管理,每一个种类的书籍都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存放。因为感兴趣的人较少,六部的文献备份都存于三楼。我沿着木梯走上三楼,找到门口标示“户部”的房间,找到定安十四年七月工部的文献备份。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前年七月冼州曾遭受水患,有万人流离失所,工部曾奉命修建水利工程。去年七月暴雨,工程溃口,有数千民众再次受灾,然而此事在太皇太后代皇上下罪己诏并要求户部再拨钱粮、工部修缮工程之后再无消息,相关责任人也并未受到惩处。
      “定安十四年七月,冼州暴雨水患,划拨白银一万两赈灾,一万两修筑工程。”
      “定安十五年七月,雨势急,冼州工程失修,划拨钱粮赈灾,五千两用于修缮工程。”
      我记住了划拨钱粮的数额,将记录合上,又走到存放工部档案备份的房间,寻找起当年工部修建工程所用银两的记录。
      “一万两。”
      “五千两。”
      我果然还是太过乐观。账面上的数目当然吻合,这种备份又怎么可能让我找得到蛛丝马迹?我有几分失望地合上记录,离开了观文殿。

      次日清晨,清儿正帮我梳洗,只听得门口一声“娘娘”,心知是柳宣回来了,我便让清儿先行退下。
      “娘娘所查之人有消息了。”待到清儿退下,柳宣便上前压低了声音。
      “说吧。”
      “奴才换了便服,装作路人暗中注意刘程府门前动态,不想一等便等到了一个服饰讲究的丫鬟。奴才装作进京寻亲,给那丫鬟看了画像,那丫鬟说识得此人,确为左相谋士,去年九月才开始为左相服务却深得信任。今年四月仿佛出了一趟远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左相府中人对此人不归的原因是否知情?”
      “似乎并不知情。那丫鬟还说,见谋士迟迟不归,左相还曾派人出去寻找,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结果。”
      “此人姓名?”
      “钱雄。深夜奴才又到卫城军处偷偷查了四月出城记录,并无此人。”
      卫城军......钱雄......查无此人......
      我赞赏地看着柳宣:“干得好。哀家书房有几本古籍,你若是中意......”想起之前近身伺候闲聊时他也曾提到自己爱看书,想着金银未必能入他的眼,我便打算赠与他几本珍藏的古书。
      “谢娘娘,”柳宣立即下跪,“不过娘娘珍藏之物奴才只求借阅便可,不敢妄想据为己有。”
      “书本也要到真正懂得珍惜的人手里才有价值。哀家也爱看书,送给知音也只觉得高兴。”
      “娘娘如此厚德,奴才实在......”
      “跟哀家不必客气。”我不是没有看到他说起此次调查工作时不经意露出的自豪神情,只怕是在密使处成长的整个少年期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就算遭遇了意外,就算不得已做着洒扫之职,从他的目光里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
      “柳宣。”
      “奴才在。”
      “哀家问你,喜欢从前的日子吗?”我注视着他。
      “娘娘是说......观文殿?”
      见我摇摇头,沉默许久,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开口:“日日思念,未敢忘怀。”

      次日,我没有出门,不知为何心情也十分焦躁。
      “皇上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过来呢。”听见院子里小丫头们在议论,我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确实穆晟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过来。
      但是我心情烦躁一定和他没有关系。
      ——我这样告诫着自己。
      不过,说起穆晟寰,我确实有件在意的事情。
      “静儿。”我唤道。
      静儿很快便来到我身边。
      “听闻先帝除了皇上,还有一子?”我问道。
      静儿答道:“先帝在遇见先德妃之前拥有诸多侍妾,其中一位曾诞育龙凤胎,在皇子皇女出生之后便因身体孱弱撒手人寰,后由先淑妃养育。”
      敬怡公主,不,现在应改称为长公主,在端午家宴上我是见过的,嫁给的是吏部尚书唐正之子。至于这位皇子......
      “端午家宴之时并未见过皇子。”我努力回想,终于还是看向静儿等待她的解答。
      “娘娘没见过那是自然。逸王十二岁时便被先皇派至西北军中磨炼,说是年满二十方可回帝京,如今正好八年。”
      “十二岁?!未免太......”我终于想起来昨日与穆晟寰谈到西北驻军时心中的疑惑了。我确实听父亲提起过先皇有一子在西北军中,却不想是十二岁就被送到了西北。
      “娘娘有所不知,”静儿凑近我的耳畔:“之前与宫中嬷嬷闲聊,皇上之所以让逸王到西北军中去是有原因的。娘娘也知道,先德妃受先皇无比爱重,入东宫为良娣时年方三岁的逸王便对此颇有不满,次年今上出生,听闻那夜逸王甚至在产房外投掷石块,砸破了玻璃。先皇自然是震怒无比,后在先德妃的劝说之下才不作追究。只是责令当时为良媛的先淑妃严加管教。”
      “小儿顽劣,许是无心之举?”
      静儿摇摇头,“之后数次,德妃娘娘宫中发现禽鸟尸体、针扎小人,德妃娘娘也让宫人瞒住了先皇,直到......今上三岁那年被发现从假山上掉落,皇上气极下令彻查,才由宫人证实曾目击逸王带领今上到假山游玩,有宫人因担忧要求陪同前去却被逸王喝止,直到今上被发现从假山上摔落,身边并无一人。”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抖。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静儿叹了一口气:“娘娘,宫中可不比寻常人家。”
      “哀家只是觉得,天生聪敏却不用于正途,实在是令人恐惧。”
      “好在后来经过太医诊治今上并无大碍,只是因为过度惊惧昏迷,掉落的地方不高,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后来有宫人接二连三向先皇告发先德妃宫中遭受的恶作剧,先皇气极,便亲自审问逸王......听说,逸王承认了一切。”
      “那年他也不过才七八岁吧......”我只觉得心中一凉。
      “的确不似寻常孩童。”静儿接着说,“本来皇上对身为皇长子的逸王十分疼爱,甚至对这些事情还半信半疑,怎奈逸王亲口承认一切,先皇就是再疼爱他也没法......据说先皇罚逸王自省,逸王也不哭不闹,也不接受先淑妃送来的食物,就这么跪了三天三夜,直到被宫人发现晕倒。从此之后,先皇与逸王便不再说话,直到逸王十二岁那年先皇下令派他到西北军中接受磨练,八年期满方可回京。”
      这般本性,送到军中到底会磨去他的棱角,还是助长他的残虐呢......我想起今日在观文殿附近见到的那人,半是觉得可怜,半是觉得可怕。
      天边传来的一声惊雷打破了我的沉思。我抬眼看看窗外,又是一场大雨。雨丝溅进室内,鸳儿带着一众小丫头急急忙忙地关了窗。我让静儿给我沏了杯静心茶来,闭上眼决定如果哪天穆晟寰过来的话就让我宫中厨房多给他做一点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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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人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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