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之歌

　　昨天，明歌就和冯季阳打过招呼了，今天中午要去他家菜地弄点胡萝卜吃吃。明歌拿了五根，怪不好意思的，就去自家菜地挖了六个土豆拿去给冯季阳妈妈。六个换五根，她觉得这样挺好。
　　冯妈见了那六个土豆就笑——那种中年妇女都会有的毫不遮掩的大笑。
　　冯妈把明歌手里的菜篮子接过来，摸了摸土豆，话里也全是笑：“阿姨一个也不要，你全拿回家去。你这傻孩子你说说看，咱们邻居多少年了？你还跟阿姨客气！”
　　明歌红着脸笑，不说话。她在大人面前嘴笨，不晓得怎么“你来我往”。
　　冯妈又进去厨房，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大把菠菜，菠菜上放着四根茄子和三个山芋，一定要明歌拿回家去。明歌脸更红了，更不好意思了。两人在院子门口推推搡搡一阵。
　　冯季阳从二楼阳台探出身子来：“明歌你就拿着吧，不要这么客气。吃好饭我找你写作业去。”
　　冯妈趁明歌分神，赶紧将菜全放进了菜篮子里。她拍了拍明歌的背，笑眯眯道：“我家阳阳英语不行，你教教他。阿姨还要好好谢谢你呢！”
　　楼上冯季阳不满了：“妈，你再叫我‘阳阳’我跟你急啊！肉麻不肉麻啊……”
　　“肉麻个鬼！你小子给我滚下来择菜！放假一个礼拜了就晓得打游戏！”
　　……
　　明歌提着重重的菜篮回家，天气又冷，她没带手套，这一路走下来，手都红了。
　　刚想进家门，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朝不远处的路口一看，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那。明歌家门前的路窄，车子是开不进来的，只能停在路口那。
　　明歌的步子慢了下来，心里忐忑起来。
　　终于进了门，一看，果然有“稀客”。
　　外婆和一位中年女人面对面坐在八仙桌两旁。明歌的脚被定住了，迈不开了。她手里拎着菜篮子，那么重也不放下。头垂着，夹在耳后的头发就滑了下来，挡住了明歌的表情。
　　中年女人想站起来，只是微微抬了下屁股，又坐了下去。
　　外婆站了起来，朝明歌走去，接过菜篮子放在地上，顺势就坐在了脚边的小板凳上：“这些都是小阳家的吧？来，你坐下跟我一起挑挑菠菜。”说着就去拽明歌的手，一摸，凉的不行，“天气这么冷，出门不晓得戴手套啊？”
　　明歌依旧低着头。从外婆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明歌苍白着的脸和不开心的眼睛。
　　外婆拍了拍明歌的大腿，轻轻叹了一口气：“去淘米吧。记得多加半碗。”
　　仿佛得到了“赦免令”，明歌是冲进厨房的。
　　中年女人看着明歌逃跑的背影，脸色阴沉了好几分。她起身，也坐到小板凳上，帮着挑菠菜。
　　外婆朝女人涂着指甲油的手打了一下，力道刚刚好：“你就坐着吧。你这手现在金贵了，哪还弄得了这个。”
　　女人不在意这嘲讽，就真不挑了，端起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她涂的是红色的指甲油，暗红色的那种，很像血的颜色。可这双手没能因为指甲油的修饰而变美很多。这双手关节已经变粗，皮肤也很粗糙。这是双吃过苦的手。
　　“妈，这次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去的。”女人用了“一定”这个势在必得的词，可她的语气里分明底气不足。
　　外婆手里没停，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你别跟我老太婆说这么起劲，你得自己跟明歌说。”
　　“可她都不理我！”女人有点急了，“每回我来她都不理我！”
　　“你回来过几回？我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外婆拿起一旁的刮耙开始刮土豆，“我问你，过了年明歌几岁了？”
　　“十八。”
　　外婆又是发出一声哼：“亏你还记得。孩子断了奶就丢我这儿，一丢就是这么多年。快过年了才匆匆回来一趟，搁下点东西就走。生了她但不养她，你们算哪门子父母？现下你准备闲下来让杨墨顶替你，就想起管女儿要温情了，你都没给过她却要求她给你，你自私啊……”
　　女人的脸上再也隐藏不住痛苦，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似哭非哭：“我和国青一块儿忙事业，焦头烂额的，连杨墨都顾不过来，哪还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女娃娃……她跟着我们也是受苦，我也不忍心的啊！”
　　“你懂什么是受苦？一家人在一块儿，再苦也受得起。你把她往我这一丢，没父没母的，就我一个老太婆陪着她，她这就不叫受苦了？”
　　外婆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手里没拿稳，一不小心刮在了自己手上，左手食指立马出现了一道血口子，小血珠一粒一粒冒出来，争先恐后的。
　　明歌从厨房出来正好瞧见，脸色微变，赶紧跑进房间拿了双氧水和创口贴。
　　她蹲在外婆跟前，目不转睛的给外婆消毒、包扎，权当一旁的女人是空气。
　　女人的十指用力搅在一起，又松开，再搅起来，再松开……
　　外婆静静审视着眼前骨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两代人，心里的悲伤在一点点放大。她心疼明歌，也心疼自己的独生女。
　　她轻轻握住明歌的肩膀，把贴好创口贴的手收了回来：“明歌啊，外婆犯懒，今天就你做饭吧。就弄个菠菜和土豆丝，胡萝卜我们晚上再吃好了。”
　　明歌在厨房忙了起来。外婆和女人依旧挨着坐在小板凳上。突然，外婆对女人说了一句：“明歌她十岁就会做饭了。”
　　女人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女人也不想擦，眼泪就流进了高领毛衣里不见了。又有两行流下来，又又有两行流下来……最后都不见了。
　　外婆放任自己的女儿无声泪流。她想，这眼泪一定是流进心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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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上桌。一荤两素，荤菜就是昨天吃剩下的几块糖醋排骨。
　　外婆坐北朝南，明歌在八仙桌的东方，女人在八仙桌的西方。
　　外婆知道女儿喜欢吃菠菜，夹了一筷子到女人碗里。女人稍有犹豫，微微起身，也夹了一筷子菠菜到明歌碗里。刚放进去就被外婆夹走了。女人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听外婆解释说道：“她打小就不爱吃菠菜，最喜欢的就是土豆。”
　　女人赶紧夹了一筷子土豆给明歌，手有点抖，还掉了一根在桌上。
　　明歌左手捧碗，右手握筷，却迟迟不动筷。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的土豆丝看，面无表情。
　　女人等着明歌。在她以为再也等不到的时候，对面的孩子终于抬起了右手，夹了两根碗里的土豆丝送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了起来。
　　女人没同以前那样吃了饭就走，她跟着外婆去了菜地转悠。
　　她穿着红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双黑色的高跟长靴，头发也是做过的，整个人看起来很时髦。她站在质朴的泥土上，脚边是长势不错的蔬菜，四周是充满人气的或高或矮的民居，远处有黛色小山。她抬头看了看白茫茫的天空，突然感伤起来。她离开这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差点就要忘了怎么说这里软糯的方言了。如今，她也算是个富贵闲人，可她却与这格格不入。她明白，是她的心里已经容不下这座小村了，小村也是容不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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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歌洗好碗，拿着假期作业就去冯季阳家了。那个女人待会儿还是会回来的，明歌只想躲着。
　　冯季阳见了她有些惊讶：“不是说好去你家吗？”
　　明歌淡淡回他：“都一样。”
　　冯季阳试探着问：“是不是……你妈妈来了？”
　　明歌听到“妈妈”那两个字，小脸瞬间惨白。她赶紧把作业本翻开，将一页一页翻得“哗哗”作响，最终停在还没写的那一面。她把头埋得很低，仿佛那纸上的字小到不把头埋很低就看不清一样。也就两秒钟，她就把题目读完了，开始在草稿纸上运算。草稿纸上的数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狂乱。冯季阳看不下去了，叫了明歌一声。
　　明歌因这一声叫唤身体止不住的抖了一下，清醒过来。她刚刚仿佛被什么魇住了。
　　她丢了手中的笔，身体朝后一靠瘫软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右手一下一下轻抓着自己的头发。
　　冯季阳静静地等着她。
　　她终于开口了：“她说，‘一定’要带我‘回去’。”
　　她又笑，笑得很惨淡：“我唯一的家人就在这里，她要带我回哪儿去？”
　　“明歌，你马上成年了，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的，没人左右的了你。不对……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为自己做主。”还有一句“我是不想你离开的”，冯季阳想说却是说不出口。
　　明歌苦笑，坐直了身子继续做题，这次是认认真真在打草稿：“不，冯季阳你错了。我外婆她能左右我的……是她养的我，也是她一直陪着我，她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我都会听的。”她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像是说服。
　　直到晚饭时间，明歌才回家。路口的那辆白色小轿车不见了，是女人终于走了。
　　外婆在厨房忙碌，她回过头来看着厨房门口的明歌笑了，特别慈祥：“回来啦？外婆弄胡萝卜给你吃啊。小阳家的菜就是好。”
　　明歌走过去帮忙，笑着回应：“是的呀，冯姨种的菜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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