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厌

　　[一]
　　我第一次及拿到他的时候，他低着脸，在拒绝女生怯生生的告白，刚洗过的金色短发有一点蓬松，像那些和煦春光中的蒲公英。
　　而女生始终红着双颊，此时更是连双眼也红了。
　　在漫不经心划过的拒绝声中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情书，指印皱巴巴的，像干瘪枯萎下的橘子。眼泪被某些汹涌的情绪挤压着直溜溜地滚落，砸成小小的镜面。
　　那天不时被卷来的远处虫鸣，隐隐在空中的甜腻花香，以及点燃整片天空的晚霞，仍在今天我的眼前游离。
　　在他皱眉时，女生止不住流泪时，我看见了会长。
　　干净得像一枚温润玉石的会长，黑色长发下隐藏的白净脸庞毫不掩饰厌恶之色，厉声责问起他。
　　“又是你！碓冰拓海！”
　　尖锐刻薄的少女嗓音与低低无赖的少年嗓音相互纠缠，充斥着整个楼道。
　　该走了。
　　我用力拉了一下本来就缺了几粒牙齿的拉链，它立即发出咕噜似的如圆球滚过的□□，很牢固地将书包密封起来。同时我心上的拉链，也将这个名字，很牢固得密封起来。
　　我拼命向外跑去，这个名字，连同那诱人的金色，仍在晃动着。

　　[二]
　　如果我有一群叽叽喳喳永远停不下来的朋友，我一定要领着它们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边，装作不经意地说着俏皮话经过他。
　　而不是像这样躲在天台的门后，嗅着灰尘积压在一起的潮湿味道，偷偷地看向他的侧颜。
　　看向他折痕鲜明的雪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深深的锁骨。
　　看向他清秀端正的细长眉眼，容尽天地间的明亮，灼灼地跳跃着异色。
　　这就是我仰慕的少年啊。一声叹息被灰尘尽数淹没，不着痕迹地也化作了灰尘。
　　他突然展开双臂，下巴像一只天鹅高傲地扬起。那般决绝的神色，像是要纵身跃下。可是他没有。
　　他也许想也没有想过。
　　他也许只是想拥抱一回这如海的天，就像那个渴望入天的人——
　　“我本来属于天吗，为什么天不断向我投来蓝色的目光？”
　　"引诱着我的心，向着天空，更高更远地飞向比人类所到的更高的地方。"
　　他收回了双臂，捡起脚边的易拉罐，从我的眼前掠过，继而消失在楼道里。

　　[三]
　　在会长打工地方的斜对面，其实也有一家咖啡馆。不过是因为装潢简陋，味道普普通通，服务员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这才没了顾客。
　　那简直是个窥视的绝妙之地。
　　几次来访，连店长也熟悉了我，每每领我到靠窗的一侧，笑容可掬。当然，我与他说的理由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穿着女仆装的会长令人想起含羞草，那稍经触碰便吓得缩了叶片的植物。最纯净的黑色与白色勾勒出她颀长的躯体，层层叠叠的蕾丝厚重，尚显几分庸俗的艳丽，而点缀着的精致蝴蝶结与金属扣却又添了几分活泼。
　　他看见她，轻轻地wow了一声。
　　透过玻璃橱窗我可以看见他走近了会长，看见他微动的唇齿间突出的字。我没敢继续盯向他，只是任着咖啡的雾气袅袅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年轻又动人的两张面容。
　　我嫉妒会长，但这种嫉妒又令我无比羞耻。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店门，对自己说，你只要凝望他就好了，只要凝望他就够了。店长热情地挥着手与我告别，竭力挥着的矮小身影有点令我感动。
　　金色灯光下的飞蛾像赴宴而来的男男女女，我憋住了某个愿望，没如飞蛾一般走向迷恋着的金色，大步而去。

　　[四]
　　直到后来某一天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了会长，她站在一小姑娘身边，蛮横地叉着腰，正痛斥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挺嚣张的啊，怎么，没声了？”
　　那个贼手腕处的淤青很是明显。他撇撇嘴，低下头，冲小姑娘道了一声“对不起。”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是如此地着迷于她。
　　她的确是一个真性情的女子，有着而今大多数人不具有的强烈正义感与张扬的个性。
　　为了一个被劫的小姑娘，一个被言语侮辱的女孩子，她可以锋芒毕露，绝不示弱，绝不后退一步。
　　为了一家的生计，一份来之不易的学业，她可以不顾身份地作为女仆打工。
　　虽然偶尔，还是会被碓氷君惹得慌了神。很可爱。想着那双怯怯的双眼与颊上的绯色，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折服于她浩瀚的情怀下，由衷地钦佩着她——她的坚韧，她的骄傲，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以及她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娇憨。
　　这是我永远，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即使她不会看见，我仍是投以我最热烈的眼神与祝福，目送着她小白杨一样挺拔的身影离去。

　　[五]
　　我做了一个梦。
　　在宽广无垠的荒野，巨大的风声像是在呜咽，久久不散。 “碓氷君，碓氷君。”我瞅见他站在遥遥的荒野尽头，便大声叫喊，气喘吁吁地往他身边跑去。
　　他离我那么近的近，近得我能看见那颤抖睫毛下的一汪碧色。
　　我想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微笑着点着头，一副鼓励的神色，却在我开口的一刹那消失了。是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原来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也不可以实现吗。
　　荒野的风撩乱了我的长发，冰冷地飞舞着，缠绕着，像是勒在我脖颈上的枷锁，一寸寸地缩紧，几近窒息。
　　我惊醒，再无睡意。
　　这个愿望，以前未能实现，而以后，也果然再未实现。

　　[六]
　　曾经在一个燥热的夜晚，我又一路尾随着他们来到郊外。
　　月光明明晃晃的像是被打碎的锋利玻璃，将黑暗中的景物分割得支零破碎。
　　他守在半掩着的窗外，深蓝的宽大裙裾因微靠着的姿态，像是涟漪一圈圈地散开。那一刻整个世界便只余下了他。于是世界用它最深情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情得快要溢出来。
　　木窗“吱啦”一声被推开了，里面的人探出头，小声地骂了一句“笨蛋。”这是一间极矮极矮的小木屋，所以在会长弯着腰牵住他的手时，他拽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腕，跳进了屋。
　　其实不是很清楚的吗，会长和碓氷之间，即使前者气呼呼地鼓着双颊，说着不许从门里进来，后者也始终耐心地等着她回心转意，笑容戏谑。
　　我只好收回了窥视的目光，有些懊悔地跺脚踩扁了被冷露浸湿的嫩草，怀揣着万千心绪地蹲下了身，冲着白月发呆。

　　[七]
　　我讨厌那时金黄的沙滩，那时裸露着大片肌肤的男男女女，那时咸涩的海水味道。
　　我最讨厌的是他蒙着会长的双眼的白皙手指，以及烙在会长背部的鲜艳唇印。
　　狼狈的我匆匆换回来时的白裙，狂奔着搭上即将发车去市区的公交。
　　多么糟糕的经历。多么多么糟糕的经历。那些糟糕的景物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只留下模糊的影。
　　你到底在瞎嫉妒什么劲啊。回过神的我颓然地下了车，险些委屈地哭出来。

　　[八]
　　有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坚持了很久很久却没有生厌的事，就是暗恋他，窥视他，用他与会长的一切甜蜜折磨着自己。
　　他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如此热烈地痴迷着他，将他视作生命的全部。这个人尽可能地用普通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存在，默默无言地凝望着他，像深秋忽而掉落的落叶般安静。
　　“茜色した空が落ちて
　　もうそろそろ哀しい季节だね
　　そんな日の午后
　　君と出会った始まりから
　　切り取ってく思い出あの时を戻して

　　狂おしい程に胸の奥が
　　今も强く缔め付けられている
　　もうよかったのに
　　ただいつまでもこの记忆を
　　失くしたくはないからもう二度と…
　　さよなら”
　　永别了。
　　他稍一用力与会长紧紧相贴挤爆了胸前的气球，一贯宠溺的眉目甜丝丝地望着被炸裂声吓了一跳的会长。

　　[九]
　　我最后一次得知他们的消息是在报纸上，他们结婚了。青年才俊，天造地设。报纸洋洋洒洒地赞扬了一通，留了整整一个版面放出婚礼现场的景象。
　　新郎搂着新娘站在热气球上，已经舒展开了的眉眼增添几分硬朗。新娘洁白的婚纱如盛开的白色大花，摇曳了星云，撼动了天地。她柔美多情的红唇甜美地笑着，弯起的眉梢形若柳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会长如此娇艳的一刻。它唤醒了沉睡在我内心最深处的婚纱梦，也扼杀了我已经融入生命的暗恋。它将这份暗恋与整个我完全剥离开来，痛得我除了大叫再无他言。
　　碓氷。
　　碓氷。
　　我歇斯底里，泪流不止，几近昏过去。我从未感到如此撕心裂肺的难受，而对于这种难受，我更无能为力，只得大哭。
　　这是我一个人的暗恋，我不厌的暗恋与窥视。
　　而它们，终于无疾而终。
　　“我在人群中看见你眉眼清晰，看见你意气风发，看见你渐渐走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