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之狐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桃枝满眼警惕，对平白无故的恩惠，她一向不大相信。
　　金绎之抬手摊开，月芒下，几株草叶深碧。他指了指桃枝的左臂，“你的伤，还未止血。”
　　她这才看到左臂上，不知何时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正不住地往外渗血，方才脑弦绷得紧，竟没察觉。
　　他找了块干净的平石，蹲身将草叶细细捣碎，而后缓步走到桃枝跟前，俯近，替她上药，“龙须草治伤是最好的，且有麻醉的功效，很快便不疼了。”
　　鼻尖轻动，桃枝嗅到一阵香气，清甜中带些苦涩，很是好闻。她循着香，不觉间愈凑愈近，恰逢金绎之抬首，两厢离得那么近，他一双凤眸弯弯，清晰地映出她的脸，看得她有些呆。
　　他微微一笑，桃枝赶忙退开，干咳了两声。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出手救我？”
　　包扎毕，金绎之行至溪边洗手，淡道，“看不惯以多欺少罢了。”
　　桃枝眯了眯眼，考虑着该不该信这老套的托辞。
　　他接着道，“此外，还有些私心。”
　　“私心？”
　　“姑娘寻人之苦，绎之感同身受。”
　　桃枝心中大亮，难道如此俊俏的郎君，老婆也能跟人跑了？“你……也在找人？”
　　他点点头。同是天涯沦落人，桃枝看他的眼神立时一软。她想起那颗石头，好奇得正想问一问，思绪却被他的话牵往别处，“其实神宫不止天极门一个入口，姑娘若信得过，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对这个古里古怪的金绎之，桃枝不大信得过。现下她只知他两件事，其一他是个凡人，她能闻出他的生人气。其二，她动不得他。那夜有很多次，桃枝趁他不备出手试探，镰刀、大棒、石块……凡能伤人的近不得他三寸以内，而且无一例外的，与一股怪力相抵触之后，武器就变得烫手，时常烫得她一脸扭曲，却不敢出声。因此桃枝猜测，他或有什么结界护体，大概，与他避而不谈的蓝石头有关。
　　但他毕竟救了她，并在之后两天里为她疗伤换药，举止一派坦荡闲适。最主要的是，天极门经她一闹，守卫愈发森严。桃枝想，看来陆照离是有心避她，那么就算她闹翻了天，他也不一定会出来。还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神宫查探一番，兴许能抓个现行。如是这般，除了姑且相信金绎之，桃枝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金绎之说，玉玑公主酷爱圆毛兽，素日热衷于收集五洲四海各类品种。洛庭山往东不远处，有座祗园，便是她专门辟来作豢养之用的。那地方僻静，是整个神宫守卫最薄弱的地方。桃枝将信将疑，决定先行一探。
　　祗园四周仙木参天，鸟语花香，时闻野兽嗥鸣，愈显幽静。白石古道上氤着薄薄一层轻烟，步伐踩过，仿佛受了惊，慢悠悠升腾。从中有萤光闪现，星星点点缭绕，桃枝看得懵懵的，忍不住伸出一指去追。这个地方，好美……她深吸一口气，忽觉福至心灵，身心通澈平静。
　　高高的竹篱缀花藤，须蔓垂饰，通盘是少女品性。桃枝捏诀一跃，轻易翻过篱墙，落在一群圆毛走兽之间。
　　咦，哪里好像，不太对劲啊。
　　然而她没时间细想。因为她一抬眼，看见面前不远处，一头蛮牛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前蹄不停地踢土，风一扬，沙尘迷眼。不会……“吧”字刚一出口，已被震耳的蹄声淹没，蛮牛狂暴地朝她冲来，粗似臂膀的两条牛角在日下耀着精光。
　　虽则桃枝内心很平静，但神智和本能令她曲身一滚，在利角刺穿肚皮之前堪堪躲过一击。经这一滚，她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劲。她抬起双掌瞅了瞅，粉嘟嘟的肉垫，她再拍一拍脸，茸茸的，尖嘴长腮。擦，怎么现原形了……
　　此时蛮牛调转方向，目光里是万古的执着。桃枝卯足一股劲，倏然朝篱墙外跃去，脑中嗡嗡作响，什么运道，居然碰上蛮牛兽，偏生，她是一只通体火红的红狐狸！
　　头顶“咚”的一声，撞得她眼冒金星，下坠前勉力伸爪挠了挠，好嘛，这园子上空竟布了无形的禁锢结界。她欲哭无泪，飘落在空中，底下是原地冲突打旋的蛮牛，还有其余表情迷醉、举止慵懒，或睡或卧、或散步或舔爪的野兽。她忽然就灵台清明了。呵呵，守卫最薄弱之地，因为这进得来出不去还施过净心咒的祗园，根本凶残得不需要守卫啊！玉玑公主喜欢圆毛，自是不愿意自家宠物修出灵识隔三差五的成仙跑了，故而用这么没人性的法子蒙去它们的本性，平心静气地在此任人围观取乐。可是，她绝望地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蛮牛，怎么最该平心静气的，偏又还如此欢脱呢？
　　她腾地撞在牛背上，使了吃奶的劲钳住牛角，上下颠地差点要吐。面前忽的浮现一张俊脸，于水月光中浅浅一笑，“姑娘若信得过，我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个鬼啊！金绎之，你这大骗子！

　　阿礼曾对她讲过，中生洲一些女子不畏艰辛千里寻夫的故事。那时她尚年幼，虽也感动，毕竟觉得离奇过甚了。那些坊间说书匠一味穿凿，这里添几条弯路，那里筑几道高坎，折磨得主人公身心俱伤，如此方能赚人热泪。直到眼下桃枝才领悟，艺术当真只是对现实的提炼与概括，而今若要她选，她多希望能活在艺术里。
　　一头麋鹿在啃草，她恹恹地趴在它四蹄间躲雨，撑着腮帮子思考妖生。方才一怒，天上风雨大作。她趁个空隙在泥泞里滚上几滚，狐皮外登时披挂一层污泥，这才掩去了浑身的红。
　　蛮牛兽逡巡一阵，收蹄趴在一丛凌霄木旁，目光仍是直楞楞的，瞪得桃枝心有余悸。雨停了，半空中悬出一弯虹，日色华光里，鸟兽宁静怡然。桃枝抵不住困意，眼皮渐重。正要阖眼睡去，忽听到一个粗砺的吼声，“不能睡！”
　　狐耳顿时竖起，她心神一凛，迅速望了望四周。麋鹿依旧在啃草，笑狮依旧在打盹，鸟儿依旧啁啾，蛮牛兽依旧在瞪着她。
　　“睡醒就会跟它们一样，变成行尸走肉了！”
　　嗯？真是那头蛮牛？
　　她确定自己仍是一身泥，以防御的姿势，匍匐着挪到他跟前。继而听他一声长叹，耷拉下硕大的脑袋。
　　原来，他本是屠靡洲的捕快，来瀛洲执行公务。途经天河时耐不住本性催使，现出原形下河滚泥，滚好了站在河边顺毛，一不小心就被玉玑公主施咒拘到此地。他撑着三天没闭眼，方才困得忍不住，忽然看见明晃晃一片红，蒙头一闹，现下才清醒了几分。他颔首言谢，桃枝干笑两声，连说客气。一牛一狐促膝长谈，谈到玉玑公主的惨无人道，皆是义愤填膺。桃枝在身前握了握爪，保证道，“一定帮牛兄重获自由。”
　　正说间，远远传来一个娇滴滴、脆生生的嗓音。“哪个又在乱招雨？这满园子湿哒哒的，一点都不好了！”
　　牛捕快立时警惕，复回到凌霄草下，装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温顺模样。桃枝见他如此，几下跳到那头笑狮身上，藏入它蓬松曳地的鬃毛里，拨开一条缝隙往外瞧。
　　入目一个杏色身影，玲珑娇小，面若满月，眉间三缕赤焰印伽，耳畔璎珞流苏，臂缠浣金飘带。她并非独自来此，正不时回首，雀跃地向着身后说话。桃枝心里升起期盼，盼她身后跟着的是陆照离。
　　“是啊，到底是哪个呢？”
　　清冷的声调有些耳熟，她定睛看去，却是白袍翩然的金绎之，负手款款而行。他故作无意，左右顾视，似在找寻什么。看来他与玉玑公主早就相熟。
　　桃枝觉得自己应当火冒三丈，但耐不住心里柔柔生出一股暖意，啊他生得真好看……然后怒意在旁提醒，桃枝你要振作，他是个骗子，跟玉玑是一伙的！随即暖意里又吟出一句诗，春来一袖梧桐雨，陌上白衣玉京人。如是，桃枝混沌且沉醉着。
　　笑狮温和地舔了舔爪，面前挡着几丛红藜，红藜外一道长阶，通向一座白玉砌成的飞檐亭。玉玑公主踮踮地跃上石阶，金绎之跟着，俯身替她提一提曳地的臂缠。无意间向这边瞥了一眼，倏然眸光微顿，再抬首时面色如常，只唇边多了意味深长的一丝笑意。
　　一人一神在亭间坐定，小仙童奉茶毕，玉玑公主笑靥俏丽，“绎之哥哥今日何来雅兴，想起逛祗园了？”
　　“瀛洲日长不免闲闷，听闻此地新添了罕兽，特来瞧瞧。”
　　金绎之清清淡淡说罢，啜了一口茶。
　　“屠靡蛮牛本算不上稀罕，只在瀛洲少见。你看，是否威武雄壮了得？”
　　玉玑兴冲冲地往凌霄草指去，金绎之略观一眼，目光停落，对上狮鬃里狭长的狐狸眼。桃枝赶忙垂眸，将几绺长毛掩个严实。他大概是发现她了，但并不揭发，转首与玉玑闲聊。这让桃枝心生一念，兴许，他原不知晓祗园禁制和净心咒的事，此来，实是为救她？此念乍生，心中那股暖意连连颔首，一定是这样的。
　　几只白羽云涣鸟停在玉玑手中啄食，她面容天真，时而咯咯发笑。半晌她忽问，“伯母可有消息？”
　　金绎之脸色一沉，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口气，“我常听父神说，伯母当年以魔族皇女之尊嫁入人界皇室，成为五族通婚第一桩盛事，是何等高贵风光。据闻她与伯父鹣鲽情深，怎么会毫无缘由地出走呢？”
　　金绎之低眉，一只云涣鸟跳到面前，他矮下茶杯，让它就着杯缘喝水。
　　半晌，他轻道，“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玉玑挥散了鸟，轻拍了拍掌中食屑，“你上天入地找了两百多年，能查的都查了，她若还在世间，早该出来了。”
　　金绎之凝眉不语，玉玑自知失言，吐了吐舌。
　　“听说你刚从麒凤屿回来，可有收获？”片刻后，金绎之岔开话题。
　　听到麒凤屿，桃枝勉力振作。玉玑垂首一笑，像是羞涩，“没什么收获，带回来一只兔子。”兔子？陆照离可不就是兔妖吗？抢人家男人还敢说没什么收获？
　　玉玑续道，“近来宝宝调皮得很，对我又踢又咬，我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了。”
　　嘶……桃枝倒抽一口凉气，攀着狮毛的手一抖，差点没掉下来。宝宝？宝宝！还差不多是时候了？原来陆照离那渣男老早就背着她和玉玑暗度陈仓了？
　　桃枝面带微笑，虽震惊却提不起一口怒气，只觉得醉醺醺一股安静祥和。她抬眼看了看玉玑那张桃鲜李嫩的娃娃脸，愣愣地想，分明还是个孩子嘛。亏你下得去手啊，禽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