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已失联

　　一.宋琪儿的咖啡
　　1
　　宋琪儿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在想。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放空自我，机械地，一步一步地，不停地走。像是能这样一直走回曾经的记忆里。

　　如果，这段轨道通向永恒，那么，我沿着它逆着走，是不是，就可以退回到过去……

　　2
　　“小琪……”
　　恍惚间，好像又听到了吴苍皓的声音。猛然转过身，只能看到一对情侣相拥在一起离去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也会幻听了啊……”宋琪儿自嘲地笑了笑。
　　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叫她“琪儿”，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时的她假装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然而心里想的却是：笨蛋，其实不用解释的，因为，这才是最特别的你啊！

　　现在，她可以狠狠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了。

　　3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当初他带她来的那家咖啡店。
　　抬头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招牌良久，像是在凝望过去的漫长那么漫长。
　　她犹豫了一下，拾阶而上，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坐在熟悉的窗边的情侣座上，对着无人的椅子，第一次觉得陌生了起来。
　　空洞得不像这片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北京是个拥挤的城市，每个人的生存空间都是靠挤出来的。
　　然而，有人想要挤进来，就必定有人要被挤出去。
　　我们在这个人仰马翻的世界里马不停蹄，只是为了证明我们不是骡子。只是，我们在这场无止境的奔跑中，不是甩丢了别人，就是被别人抛下。

　　至于今日，余其一人。

　　4
　　“您好小姐，请问要喝些什么？”侍者的询问打断了宋琪儿漫无边际的联想。宋琪儿才发现自己已经望着窗外出了不短的神。
　　“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她再次望出去。
　　街角的那个女人终于跑断了她的细高跟，还是没有追上曾挽着她手的男人。她摔倒在地上痛哭，宋琪儿透过玻璃窗，安静地看着她的这场演出，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淡淡地转过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谁又比谁可怜。

　　活着感受痛苦，多好。

　　5
　　宋琪儿还记得，吴苍皓第一次带她来这儿的时候，帮她点的卡布奇诺。
　　那天，他点单的时候，很自然的就叫了一杯蓝山，一杯卡布奇诺。
　　然后他回过头，好像才想起什么一样的，略带笨拙地解释：“那个，小琪，我怕你喝不惯，帮你点了卡布奇诺，那个比较甜……”
　　看着他不带一点做作的体贴，宋琪儿觉得这样的吴苍皓很可爱。
　　而比他更可爱的正是自己。
　　天真得可爱。

　　“小姐，您的卡布奇诺。”
　　“谢谢！”
　　接过咖啡杯，小口地啜饮着。
　　真的好甜。

　　6
　　那是军训时。
　　在烈日下曝晒的她，恍恍惚地，就向后软倒。身后，有两个男生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就这样，他们走进了宋琪儿的生活。
　　命运啊，它最喜欢看人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样子。

　　7
　　林齐是吴苍皓的“发小”。
　　林齐的妈妈来自江南，连带着，林齐也有一种仿佛生来特有的一丝细腻和煦。而吴苍皓，则是北方男孩的典型，豪爽、英朗、不拘小节。
　　宋琪儿知道自己不该贪心，却控制不住地，无法没有其他女生也有过的幻想。

　　8
　　林齐和吴苍皓之间的感情，好得连宋琪儿都觉得羡妒。
　　比如，学校让他们自己去电脑上选择感兴趣的艺术课。吴苍皓听了，直接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丢给林齐，道：“我不太会弄，林小齐我就交给你了！”说完，不等林齐回答就抱着篮球跑了。
　　林齐连忙追出去：“喂！等等！你个大傻子你要选什么啊！”
　　吴苍皓的声音在走廊那端远远地传来：“哎呀老样子，和你一样就行！”
　　……
　　诸如此类，枚不胜举。

　　9
　　对林齐和吴苍皓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默契深有体会的宋琪儿，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次……
　　就像做梦一样。
　　一天之内连续被两个人告白，相隔时间以秒为单位计算。尤其当那两个人是林齐和吴苍皓时，宋琪儿只觉得惊吓。
　　先被吴苍皓逮住一通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地告白；然后从后门进来撞见这一幕的林齐，还嫌不够混乱，也是誓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宋琪儿大脑当场当机，只剩一个反应：
　　“你、你们，开玩笑啊……”
　　然而，无人回应——林齐和吴苍皓的默契一如从前，同时背过身去。

　　只不过，这一次，你向左，我向右。

　　10
　　如果一开始，我们能不那么冲动，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荒凉收尾？

　　宋琪儿一直以来，最讨厌书中红颜祸水类的女主角。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出演。
　　然而，直到他们走了，很久以后，她才知明白，红颜祸水不一定都是主角，也可能只是个反派女配。更何况，真正吻合的，也许只有后面两个字。

　　林齐说：从我们认识一开始，就是场灾难。

　　二.林齐的花
　　1
　　林齐的日记里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必须做出选择，迟早都得割舍。

　　落笔的那一秒，尘埃落定：
　　他决定奔向文科，而他留在理科。
　　宋琪儿最后还是选择理科。是客观的成绩决定，也是……

　　答案已不言而喻，一切都水到渠成。

　　2
　　流言有各种版本，林齐只相信自己。
　　人们认为偏向文科的人大多情感细腻，因此也就更容易意气用事。
　　其实不然，他们往往考虑得更多，反而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他的感情告诉他不舍，却驱使着他离开。

　　如果这是结局，那么我成全你。

　　3
　　他只是顺其自然地淡出了而已。
　　不是说把谁让给谁，这种承让林齐做不来。
　　何况他没资格。
　　只不过是，不该是他的，他不能要。
　　于是他得变，他得适应他难以适应的，尽管这种适应叫作逃避。
　　他不再去从前和吴苍皓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看到熟悉的座位上换上了另一个人，他不可能没感触。
　　他是个人，明知道不该的也会痛。

　　连动物都懂得迁徙，那么他为什么不能逃离？

　　4
　　可是，这不会是结局。
　　然而，林齐宁愿这就是结局。

　　当生活重新回归平静，当冲动里的热情燃尽，只留下尴尬沉默的灰烬。

　　终于有一天，他要离开了。

　　5
　　吴苍皓父亲被公司派往马来西亚担任设立在那里的分公司的经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爸爸他……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
　　这是林齐仅能回忆起的，那天他们之间的对话。
　　吴苍皓走的时候，林齐没有去送机，一个人呆在空旷的房间里，蜷缩在墙角。
　　阳光被窗帘无情地阻隔在外，于是仿佛黑夜。

　　“天还没亮么？”
　　“那么再睡会儿好了……”

　　6
　　“林齐啊，你最近怎么上课的时候老是走神啊……”
　　这是第几次了，又在办公室遇到宋琪儿。
　　“虽然老师知道你学有余力，但你……”
　　话费好像快用完了，今天去充吧。至于充多少……
　　“抓住了高一就抓住了高中，抓住了高二就……”
　　国际漫游应该很贵吧……

　　通讯录里存着一个陌生的号码，通话记录证明，它从未被使用过。
　　林齐盯着它良久，直到，倒背如流。
　　然后，他按下了通话键。

　　“你回来吧……”
　　我想你。

　　7
　　他说，好。
　　他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放在自己的床上，两床被子各占一半。
　　从小就这样。
　　这床被褥还很新，他还没用过几次，却说要走，怎么可以。
　　阳光杀死了细菌，也洗刷掉他的味道。
　　不再有我们存在过的痕迹，谁知道我还在这里，谁证明你曾在这里？
　　那座叫做吉隆坡的城市，你怎么适应得来？

　　8
　　“他回来了。”

　　有很多人抱怨过北方干冷的空气，林齐却觉得这样很好——
　　这种寒冷的刺激感，让他能一直能保持清醒。
　　“他的飞机，大概……是误点了吧……”
　　林齐这样安慰自宋琪儿，也这样安慰自己。
　　“吃点东西吧，不早了。”
　　现在是3月8日的北京时间上午10点整。
　　“我不饿。”她一动不动。
　　“苍皓会生气的……”
　　当初自己因为吴苍皓打球骨折，要做一个小手术而紧张得吃不下饭。结果他从手术台上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己狠狠地数落了一遍。
　　宋琪儿深深地看着林齐。
　　“林齐……他只是误点了，是吗……”
　　“嗯，他只是误点了……”

　　9
　　今天是几号……
　　25？26？
　　他们说，他不见了……
　　昨天？前天？
　　唔……头有点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从身体中夺走了。

　　睡不着。
　　但不想醒。

　　“马航MH370失联已逾18天，至今仍未有消息……”
　　刷新。
　　“马航MH370失联已逾18天，至今……”
　　刷新。
　　“马航MH370失联……”
　　刷新。
　　……

　　你还没回来吗？
　　这次的误点好像有点长了。

　　她坐在晨曦的微光里，眼里的光随着手机的屏幕，一起暗去。

　　10
　　“我要去一趟荷兰。”
　　停顿一秒。
　　“听说那里，开满了郁金香……”

　　“你要一起么？”

　　11
　　“我走了。”林齐拉过行李箱。
　　“林齐！”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人声鼎沸的机场好像突然失去声音落针可闻。
　　“你有喜欢过我吗？”
　　林齐温柔地笑着。“那么，你呢……”
　　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宋琪儿微微一愣，但很快重新挂起更加灿烂的笑容。
　　“我们拥抱一下吧！”然后就告别了。
　　宋琪儿冲进林齐的怀抱，狠狠地把自己埋在林齐的胸口。
　　她回忆不起来那有多久。也许不过数秒，也许恍若隔世。
　　“好了，不早了。你快去吧。”
　　林齐沉默着，深深地看了宋琪儿一眼，转身离开。
　　宋琪儿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林齐渐渐被人群吞没的身影。像是有什么按捺不住，下一秒就要从哽住的喉咙里冲出来。
　　于是，她没有阻止。
　　“林齐！”
　　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也许是太远了，以致于她看大不清。
　　脱口而出后，然而却无以为继。
　　在良久的伫立对望后，只剩最平乏的祝福：
　　“平安回来！”
　　宋琪儿忽然就看清了他的表情，他微笑着。
　　于是她也努力微笑，使劲挥舞着手臂。
　　只是，这个动作带走了她所有的力量，以至于她没有多一丝的力气去闭上眼睛。
　　幸好，在她决堤的前一秒，林齐背过了身去。

　　她看着他淹没于人群，走出她的世界。

　　12
　　宋琪儿安静地坐在空旷的车厢里，透过眼里的水汽，窗外飞逝的街景被放大，然后远去。
　　她把它还给了林齐——属于吴苍皓的日记。
　　当初她偷走的东西，如今全部归还。

　　我拿了我不该拿的，合该这样痛苦着。

　　13
　　很小的时候，林齐就喜欢郁金香。他不懂什么花语，只觉得它“很温暖，很幸福”。
　　吴苍皓一直记得那时的林齐眼中闪现着的光，也就记住了郁金香——这种林齐最喜欢的花。
　　在一本童话书中，吴苍皓知道了一个叫做荷兰的国度，据说，那里开满了郁金香。
　　于是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摸着林齐的小脑袋，许诺长大后带他去荷兰看郁金香花田。

　　“真的吗？我们一起？”
　　“嗯，所以小齐你要快点长大。”
　　“那苍苍我们说好咯！”
　　“一言为定！”

　　那些童年的约定，我一直都记着。
　　既然你不能带我去那里看郁金香，那么 就让我带着它们来找你好了。
　　如果你真的无法遵守了，那么我替你完成。
　　哪怕你，已经忘了。

　　14
　　林齐睡不着，也不愿胡思乱想，于是他从背包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即使只能暂时地逃避，也是好的。
　　然而，他不记得他有这样的笔记本。
　　当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却已先他的思维一步，翻开了书的扉页。

　　“吴苍皓”。

　　这三个字以如此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林齐面前，以致于林齐的大脑中只剩下被它们扫荡后的空白。然而，在这整片的空白之中，却填满了“吴苍皓”。

　　你已不在我的世界，却仍存于我的想念。

　　三.吴苍皓的日记
　　1
　　“2013年 11月11日 晴
　　今天是光棍节，和大伟‘one on one’时打赌：谁输了就去向班里的女生告白。
　　结果手感不好，竟输给大伟那小子。
　　和他到教室后，只有宋琪儿还在，于是就硬着头皮上了。
　　心想幸好和宋琪儿比较熟，解释起来也不会太尴尬……吧？
　　正要开口，突然看见林齐苍白着脸站在门口。
　　镇定如我竟一时张皇失措。
　　就像是做贼被警察当场抓获，又像是……
　　林齐走了过来。
　　他说了什么我有些恍惚，很久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在天台。
　　第一次，我不想把林齐想要的东西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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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2013年 12月25日 阴
　　今天是圣诞节，林齐却不在。身边跟着的女孩叫宋琪儿——我的女友。
　　我没谈过恋爱，约出来后也不知去哪儿。
　　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出现那家咖啡店——往年圣诞节，我和林齐都会来这儿喝一杯咖啡。很暖和，尤其对怕冷的林齐来说。

　　‘一杯蓝山，一杯卡布奇诺。’驾轻就熟地点完单，才想起来，对面坐着的不是林齐了。
　　好不容易编了个借口，然后沉默。直到上了咖啡，和女孩子谈恋爱什么的，果然麻烦，还不如和林小齐……
　　窗外的天气很阴沉，云低得像是要把我的头直直地按进咖啡杯里。
　　用林齐的话说‘心情有些糟糕，天空悲伤得我宁愿它还不如下雨。’
　　嗯……和林小齐呆久了老子说话都奇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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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2014年 2月19日 阵雨
　　第一次发现，我要找到林齐会变得如此困难。
　　那些难以启齿的，至今，我仍在逃避。
　　‘我要走了……’
　　然后，我忘了我想说什么，只知道，那是奢求。
　　所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林齐转身跑开，不得动弹。
　　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是因为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最后把林齐整个地吞没进去，融化在雨幕里。
　　我记得林齐说过：王子不可以哭泣，那是公主才做的事情。
　　然而，我……

　　对不起，林齐。
　　我欠你一个国度的郁金香。”

　　4
　　林齐站在一片花田中，远处传来风笛的声音，低怨地吟唱着一首幸福的礼赞。
　　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眼里的世界下起了雨。水滴从眼角划过，狠狠地砸在郁金香的花瓣上。
　　是它在哭吗？
　　"Tulips never cry.When they come out,it means happiness is coming,with love."
　　老妇人向林齐走来，手中捧着一束将绽的郁金香。
　　她将花递给林齐。
　　林齐谢过那些花。
　　这些含苞的郁金香，在不甚明亮的晨曦中，散发出温暖的微光。

　　5
　　林齐坐在飞机上，手中捧着一束盛开的郁金香。
　　他要赶在7月20日吴家回北京为吴苍皓举行葬礼前，去吉隆坡一趟——他说过，他会让他存在过的地方，都开满郁金香。
　　那场“葬礼”，如果真的有什么要被埋葬，也许只是他们所有的回忆。

　　“郁金香开了呢……”
　　“苍皓……”

　　6
　　20日，北京，山海关。
　　二十多年前，海子就在这里，安然躺下。
　　那时，他怀中抱着的书，宋琪儿已经记不清了。
　　那不重要。
　　海子说，他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宋琪儿相信，林齐会与吴苍皓重逢，于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会找到一座房子。
　　那座房子周围，开满了林齐的郁金香。

　　last
　　2014年7月17日，从荷兰飞往马来西亚的MH17航班，滑过北亚上空，涅槃成凤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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