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下雨了。
　　天气阴沉得很，厚重的乌云遮尽了最后一丝天光，将楼群与街道笼罩在这张朦胧的，虚无的，黑而绝望的网中。这是今年夏季的第一场雨，来得迅猛，整座城市仍沉浸在春浮躁的迷梦中，似乎对天地间这场雨视而不见，继续躲在自己的巢穴中生发，蠢蠢欲动。
　　邢一天在她的房间中醒来，映入她眼帘的，只有苍白的墙壁和昏暗的一切。她床头柜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洋娃娃，闹钟也许被哥哥拿走了，但她还是依靠自己的生物钟准时睁开了眼睛。
　　有一瞬间，她以为天还没有亮，但她隔着卧室的门板听见妈妈在呼唤哥哥起床的声音。她哥哥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家住的房子已经很老了，墙壁很薄，邢一天几乎能听见哥哥在床上翻身制造出的噪音，相比之下，叫早的敲门声像是地震来袭时大地被撕裂的轰鸣。她不想起床，她不想去上学，她一点都不想，一点都不。但是她最后还是掀开被子，神情看上去没有一点不情愿。因为就算待在家里最后结果也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法改变。
　　邢一天翻身迈下床，双脚碰到冰凉的地面，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坐了很久，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怕的难题或做一个疯狂的决定。最终，她双手按在那柔软地几乎随时都会塌陷的床上，站了起来。
　　她一边摇晃一边走到窗边，慢慢地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漫天的雨幕依旧冲刷洗涤着这座城市，那密不透风的细密的雨点，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银针，扎得城中人遍体鳞伤痛不欲生。这是一座完美的牢笼，将所有的困兽搁置在这天水之下，让他们自生自灭。残酷的，悲哀的，美丽的，所有的一切，汇聚在这里，一边腐烂，一边歌颂世界。
　　邢一天很快换好校服，穿上了鞋子，今天她在外套里面套了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天蓝色的，绣着几道花边，袖口处还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在邢一天开门之前，她下意识又撇了一眼窗户，和外面的雨水。她突然发现窗户玻璃上粘着几只夏虫的尸体，渺小的，漂浮在悬挂着的水滴中。
　　她拉开卧室的门，换上准备迎接崭新的一天的笑脸，坚定地走了出去。门缝中射来的光束有些刺眼，她迷上眼睛，正巧对上妈妈的背影。
　　“哎一天，你怎么不开灯啊，今天外面黑。”妈妈围绕着餐桌忙碌着，发现邢一天醒来以后问道。
　　“没事妈，我看得见。”邢一天轻松地说。
　　在餐桌旁坐下，邢一天才发现经常出差的父亲，竟然也出现在餐桌旁。她都快要忘记上一次父亲和全家人一起吃早饭是什么时候了，而如今父亲坐在餐桌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眼睛紧盯着报上的墨水字，看到邢一天时，也只是飞快地点头示意了一下，又全心投入进文字的世界当中。邢一天也没有向她的父亲问早，取而代之将目光放在餐桌上一道道美味的早餐上，她发现菜和干面包全都放在她这边，而哥哥那边都是炒蛋和肉。她消化了一晚上的胃开始□□，难得有些食欲，她拿起筷子。
　　“急什么，等你哥一起吃。”但是她的动作被父亲的声音打断了。
　　于是邢一天开始等，端正地坐在餐桌旁等她的哥哥醒来，换好衣服，再洗脸刷牙，之后再坐下来用餐。她一直盯着客厅沙发上的钟表，看它的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校车到站的时间越来越近。终于，她的哥哥坐在了她的身旁，邢一天看见父亲在哥哥落座的那一刻放下报纸，对他亲切地笑了一下。
　　吃饭过程中邢一天很安静，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听哥哥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讲他班上鸡毛蒜皮的琐事。吃完饭，她象征性地整理了几下书包，她前两天在书包内侧自己用针线缝了一个小兜，大小可以装下一个手机，当然，她要在里面藏的东西不是手机。临出门之前，邢一天再次将手伸进她的书包，确认那个东西依旧安静躺在那里。
　　从学校大门到教学楼这段距离，邢一天的肩膀被大雨淋湿了很多，家里唯一一把雨伞留给了哥哥。雨天路滑，校车司机开得很慢，邢一天到教室比以往晚，教室里已经有很多同学，他们大部分都埋头对着手机，或者对着他人的作业本重复机械地抄写。
　　坐在门口的一个学生注意到邢一天，突然站起来高声说：“班长好！”
　　这一声“班长好”好像一声高亢的警铃，一时间班级里所有埋头苦干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手机屏幕一个接一个灭了下去，课桌上多余的作业本也消失了踪迹，所有人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在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和慌乱过后是自然与欢乐。他们三两个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调侃一些趣事一样。邢一天早已见怪不怪，事实上，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做同样的事情。她当了两年班长，抓了两年作弊和抄袭，但这种现象在班级里却有增无减。
　　但今天早上的她脑袋里的东西太多了，杂乱无章，想要去整理它们，或是最简单地维持自己的理性和秩序都显得尤为困难，她索性不去管了。这些学生，他们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他们依仗着双亲对自己的爱，行为举止无法无天，像是没有道德修养的野蛮人。他们攀比炫耀，看不起认真学习的人，欺负内向者，却用谄媚伪装的面孔去欺骗贿赂老师。跟这些人在一起，邢一天时常觉得恶心，就像浑身沾染着死鱼腥酸的臭味。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奇怪的负面情绪抛诸脑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厌烦这些人，似乎很久，也似乎很近。邢一天板着脸走到自己座位旁边，无视了周围对她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无赖者，嘭地一声将书包摔在课桌上，这时窗外正巧传来一声响雷。
　　“我操，你有毛病吧。”坐在邢一天正后方的女生被吓了一跳，随即开始骂骂咧咧，一句话比一句话难听。但邢一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看什么看！”女生瞪了她一眼，又招呼了几个围在她身边的人开起玩笑。不知道听到了什么，这个女生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瘫倒在一个男生的怀里。邢一天依旧没有理她，平静地坐下，拿出书本开始早自习。
　　这个女生名叫陈坤月，天天逃课不学习，都在学校角落抽烟喝酒，和几个同样不学无术的小跟班扯些无聊的闲话和黄色笑话。但陈坤月从来没招惹过邢一天，一是因为邢一天是班长，二是因为邢一天不仅是班长，人缘还好。
　　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但事实便是如此。邢一天虽然是班长，也就是其他学生口中老师的走狗，但因为她自身对这些人已经完全放弃了，大多时候都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虽然不是邢一天的本意，但周围的同学似乎理解成这是班长对他们的特殊“照顾”。毕竟不是所有班长都会放弃在老师面前打小报告的机会。这种方式积攒起来的人缘，是邢一天未曾预料到的，但就算她察觉到了，她也完全没有兴趣去表态。
　　整个班级因为两人之间短暂的对峙安静了几秒，但随后再一次吵闹起来。在周遭嘈杂的环境当中，陈坤月那毫无节制的音量还是将自己小团体所有的谈话内容带进邢一天的耳朵。她无法专注在眼前的书本上，但陈坤月刺耳的笑声还是像电钻在她头盖骨上开了一个洞一样使她痛苦。
　　“喂！你听说了吗，那个傻子转学走了！你说多遗憾，这下可没得可玩的了，真他妈无聊，你说那傻子就不能识相一点，等我终于被傻逼校长开了再离开这个混蛋地方啊！”
　　“哎哟，还不是因为你他妈平时欺负狠了，人家怕了你了才离开的吗。”旁边有人搭腔道。
　　“说什么屁话，我那能叫欺负吗，就是要求点小钱买点好烟分享给你们这帮孙子，这他妈过分吗，啊！”
　　“明明就有还不给，真是婊子，打她两巴掌都算轻的。”陈坤月嘿嘿又笑了两声。
　　这时突然有人插话，语气听起来极其猥琐：“那的确算轻的，但我可还没忘啊，上次你泼她一桶水，啧啧，那小身板，衬衫浸上水就全漏出来啦。还真别说，还真他妈行！”
　　坐这插话者旁边的人突然推他一下：“切，看都看过了，自己撸/过没有？”
　　“滚你妈！”插话者笑骂道，“你他妈也扒了，说啥呢！”
　　“谁谁谁，谁扒了？你们扒了那婊/子的衣服？”
　　“当然，”陈坤月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故作神秘一般：“一开始死也不让，搞得像自己身子多值钱似的，没胸没屁股的，谁愿意操啊！后来就好了，特听话，但就是跟彻底傻了一样，话都说不出来。”
　　陈坤月话音刚落，几人顿时笑成一团，是那种极其欢乐的笑声，肯定美好和成就的笑声。
　　这时，其中一个女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她拉住陈坤月说道：“不过你有没有听说啊，那婊子不是真转学了，好像是他妈自杀了，用的刀，就死在家里。”
　　“瞎□□扯，那婊/子有自杀的勇气？我看她看见刀都得失禁，还拿刀砍自己？狗屁！”
　　另外两个男生一听到自杀言论，顿时也都紧张起来：“别啊，阿月，万一真死了呢？”
　　“死了就死了呗，那也是她自己砍自己，有毛病呗！这还他妈算为民除害了！”陈坤月表现出很鄙夷的神情，“管我们屁事，又没逼/她，是她他妈自己要干的。操，大清早提这事干嘛，真他妈有病，神经兮兮的。”
　　坐在前排的邢一天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握着书本的手以一股还大的力道攥起来，将纸张揉得皱皱巴巴。她还需要等，还没到时间，她还需要忍耐下去。
　　没过几分钟，上课铃响了，第一节课的老师踩着铃声抱着一打数学卷子冲了进来。一看到老师，陈坤月几人收敛了一些，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但他们仍聚在一起闲聊，发下来做练习的卷子直接被他们当成废纸扔进垃圾篓。第二节课他们索性便没出现在教室里，不知道逃到哪里去胡玩。
　　之后的第三节课，第四节课，邢一天乖乖坐在她的位子上，重复着她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她是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好学生，她注重学习，她没有理由不交作业，她没有理由不听讲。整个上午过得死气沉沉，外面还在下雨，执着的乌云就是不肯离去，有好几次，老师看到邢一天分神了，扭头望着窗外漫天的雨幕。她眼神里是平静和坚定，那目光似乎可以看穿一切喜悲的源头，穿透这个灰色的世界望到未来。那眼神中似乎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带着灰和红的轮廓，静静地回望着邢一天。
　　以前经常看到邢一天和那个转学走的呆在一起，她们估计是好朋友。老师如此想到。
　　中午了。窗外的天光还是不肯显露它的身影，天地间的一切在其映衬下看不出时间的流逝。灰色是定格的，是死的，只有洋洋洒洒的天水从乌云的缝隙中掉落至这片凡尘的土地之上。一整个上午，邢一天的后背都紧紧靠在她的书包上，感受那个被她藏在书包深处的东西的凸起，就像它能传递她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下课铃再一次疲倦地响了起来，这次却为班级里带来了些许活力，学生们抓起放在抽屉里，或者地上的雨具，飞一般地冲向食堂。还站在讲台上的教师看起来很无奈，但他还是重重叹了口气，熟练地将所有教具收进自己的干瘪的公文包中匆匆离去。现在教室中只剩下邢一天和陈坤月那几人，他们中午都是不吃食堂的，用手机叫外卖吃，他们也会直接将外卖带到班里来，坐在座位上，独占整个空荡的教室进食，之后再去操场或者直接翻墙出校门。
　　看到所有人消失在教室门口，邢一天才缓缓站起身子。临走之前，她转头对陈坤月说：“我正好要去取快递，需要我帮你们拿一下外卖吗？”
　　陈坤月先是愣了一下，有些狐疑邢一天的突然献殷勤，但她最后还是颇不在意地摆摆手，表示同意了，只是阴阳怪气地说，谢谢班长。
　　走到教学楼门口，邢一天才意识到现在的雨比早上还要大一些，但她还是缓慢，平静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校门。瓢泼的大雨没有阻挡她的步伐，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她的眼睛，嘴巴，胸口，邢一天感觉她全身上下都被这磅礴的天水浸泡着，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喜悦。她接过送货员手中的还散发着热气的外卖，在包裹架上随便抓了一个纸盒包装的快递，又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临进班门前，她打开外卖中的饮料瓶子，将一袋白色的粉末到了进去。
　　“呵，谢啦！傻逼落汤鸡！”
　　他们还是散发着愉快而欢乐的气息，笑骂着抢夺外卖中排骨加得最多的那一份。邢一天这次没在看他们，她径直走向班门口，悄悄关上门。
　　在门外，邢一天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她很反常的，将自己的校服脱了下来，露出里面早已被淋湿的，她最喜欢的，天蓝色的衬衫。她举起手表，看它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再次打开门，邢一天发现愉快而欢乐的笑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和稠密的雨声。陈坤月和其他几人，七扭八歪地瘫倒在课桌上，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他们轻柔地睡着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终于拿起自己的书包，将内兜用剪刀剪开，露出里面的针管和折叠刀。邢一天拧开自己的水壶，将里面纯净的矿泉水倒向窗外，重新接了一杯来自天上的雨水，来自死者的泪水。她用针管抽了一半空气一半雨水，不停地，将空气和雨水注射进沉睡中的人们的血管中。一遍又一遍，一刻不停，坚定理智地，沉稳有序地一遍又一遍重复，不知道多少次。她数着自己注入的毫升，和她计算好的致死量对比，直到她确保眼前的人生命所剩无几才停下来，来到下一个面前。
　　最后，她来到陈坤月的课桌前，看着往日嚣张的她此时温顺地像只小绵羊。邢一天又些瘦，但这并不影响她把陈坤月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学校的天台，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她打开了那把折叠刀，将陈坤月的身体摆在天台的瓷砖上，任由雨水冲刷。邢一天面对面跨坐在沉睡的陈坤月身上，右手握着折叠刀，左手掐住陈坤月的脖子，一下一下地向她身上砍去。直到殷红铺满了整个灰白的地面，血水与天水相触相融。
　　邢一天完全湿透了，天蓝色的衬衫紧紧贴合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身体。她将刀扔在血肉模糊的陈坤月身边，摇晃而坚定地向天台边缘走去。她的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望穿未来，望向另一个世界，一个灰与红的模糊的身影。
　　然后她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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