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

　　第八章

　　几天后，学校的处分结果下来了，颜宛和马开溜的事被全校通报，并最终贴在学校一楼的公示栏里一年，如果再犯错误，就要接受学校的开除处分。
　　这算是一次严厉警告。

　　那天刚好是期末考试的前一天，颜宛刚到学校时，就听到学校广播站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播放着她与马开溜的“光辉”事迹。
　　她倒没什么太大反应，相反，她觉得这个处罚要比她想象的轻很多。

　　直到，她抬起头看到操场周围的墙壁上那一行用红色油漆写的大字时，她有点吃惊。
　　她走上前去，清楚的看到上面写着：颜宛是个婊.子。

　　眼底有一抹刺眼的光划过，她揉了揉眼睛，偌大的字体在此刻仿佛被初起的太阳光镶了一层厚厚的金边。
　　她环视四周，所有墙壁上，门上，都用明晃晃的大字写着她的名字：“杀人犯的女儿—颜宛”。

　　“颜宛滚出学校。”

　　……

　　她孤零零的站在那，整个人都是迷茫的。不知何时，她竟被学生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

　　“颜宛，我们都听说了，你爸杀死了你妈！你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爸真给我们这些华人抹黑！”

　　“是啊，是啊，我这几天只要出去就看到那些本地人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哎，有的店门口甚至还写着‘禁止中国人入内’呢。”

　　“既然你爸是个杀人犯，那你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

　　那一刻，她想把耳朵彻底堵住。
　　她在想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乐此不疲的揭开别人的伤疤，让这伤疤无极限的暴露于青天白日下，然后供他们肆无忌惮的讨论，嘲笑？
　　他们凭什么呢？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下一秒，她收起那短暂的迷茫与无措，用力推开人群，快步朝政教处走去。

　　马主任和李玉晶已经早早地坐在那里等她了，她刚走进屋就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

　　“颜宛，过来坐。”马主任朝她挥挥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颜宛，你家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时候你要节哀啊，你要知道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此时，李玉晶变得和善了许多。

　　“马主任，李老师，我这次来学校不光是为了接受处分的事，还有…”

　　“还有什么？”

　　“我是来办退学手续的。”

　　“为什么？”那一刻，马主任和李玉晶异口同声的朝她问道。

　　“你们知道的，我家里突然出了这事，这让我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以前我之所以选择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我妈妈，现在她不在了，我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她缓缓说着，滚烫的眼泪在她眼眶里翻涌着。

　　“哎，老颜这个王八蛋，他怎么能做出这种混账事儿？真是糊涂啊！”提到老颜，马主任气得咬牙切齿。

　　“可是颜宛，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放弃学业啊，这事关你的未来。”
　　说到这，李玉晶的眼睛红了。

　　“李老师，上次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您，我已经知道错了。你是个好老师，真的。”此刻，她的眸光很暗，但话语中却透着真诚。

　　“哎，颜宛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哪有老师真正记恨学生的？我承认我以前，只是对你不够了解，这是我的失职。”

　　……

　　那一刻，政教处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离愁别绪。但颜宛知道，她会一直记得那一天，她从李玉晶和马主任那里得到了一丝温暖与善意。

　　就算这世界坚冷如冰，但好在，她此刻收获了一点点温暖。

　　“李老师，不瞒您说，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家巴黎艺术学校的offer。我最近在办去法国的签证，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所以，你那么多天没来学校上课，是为了去面试那所学校做准备吗？”李玉晶的脸上亮起一丝光亮。

　　“是的。”

　　“天呐，这真是个好消息！颜宛，你真的很棒，以前是我看走了眼。现在，我正式收回从前对你说的那句话。”

　　颜宛离开教务处时，心里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李玉晶心中那个既垃圾又低级的学生了。

　　*
　　走出教学楼时，她就看到了马开溜。

　　此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堆杂草在风中飞舞着，他的衣衫生起了褶皱，而他全然不在乎此时的狼狈。

　　他醒目的站在人群中，手中拎着一个铁桶。只见他不顾人们的指指点点，将铁桶里的黑色油漆狠狠地泼在墙上。

　　接着，他又走到另一面墙上，就这样，那些刺眼的红色大字都被那黑色油漆严严实实的遮盖住了。

　　他忙完之后，早已汗流浃背。

　　但他依旧咬咬牙，怒不可遏的站在人群中间，清晨的光将天空描绘成一抹亮色，但他眼里的怒火却比晨光还亮。
　　“我警告你们所有人，以后谁再敢用这种方式诋毁颜宛，我马开溜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完，他一脚踢开身旁的铁桶，愤然离开嘈杂的人群。

　　见到颜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他明显愣了神，“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就来了。”

　　“墙上的字，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颜宛，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都怪我来晚了。”

　　“不会。反正，我已经麻木了。”

　　见颜宛一副要离开的样子，马开溜拦住她，“颜宛，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家。”颜宛冲他笑了笑。

　　“我听说前两天你把房子卖了，那你…”

　　“我现在住在我家曾经的那间仓库里。尽管环境简陋了些，但毕竟也有个落脚地。”

　　“什么？颜宛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她说得如此轻松，马开溜却一脸担忧，此刻的他丢了往日的痞气，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马开溜，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去哪儿？”

　　“去法国。”

　　“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嗯，走了也好。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还有你啊，马开溜，我能平平安安的活了这么多年，多亏有你这个朋友。”

　　颜宛离开后，上课铃声响亮的漂浮在校园上空。马开溜像是没听到一样，他难掩悲伤的情绪，一头扎到学校空旷的后操场里。他一直跑，一直跑，黑漆漆的柏油路在他脚下仿佛变得越来越柔软，直到他一头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五岁时就认识颜宛了，那时他还住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小镇里。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一天，他刚从幼儿园回到家时，就看到隔壁空了许久的院子里，突然多了许多人。
　　他们在忙着搬东西，门前的大卡车被塞得满满的，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好像车里的东西他们永远都搬不完一样。

　　他满眼好奇的盯着那群忙碌的身影，突然听到隔壁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我早就不怕丢人了！”
　　“臭婊.子，你竟敢跟我顶嘴！好啊，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那时的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狠狠地拽住那个瘦削的女人，对着她的头就是一顿暴打。
　　女人身材瘦小，明显不是男人的对手。一开始，她还能稍微反抗，直到她的额头被他打得鲜血横流，她终于流着泪躺在地上，仿佛一朵即将枯萎，凋谢的花。

　　“颜志祥你住手！不要打我妈妈！”
　　一声稚嫩的童声响起，这时他才看到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儿，只见她蹦蹦跳跳的从屋里跑出来，将一根像针一样的东西狠狠地扎在男人屁股上。

　　“哎呦！疼死我了！”一时间，男人疼得直跺脚。
　　“臭丫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男人捂着受伤的屁股，抄起身旁的椅子就朝女孩儿砸去。

　　女孩儿不慌不忙的跑开了，好像那样的场景她早就司空见惯。

　　她跑出院子，霸道的抓起马开溜的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两颗圆溜溜的葡萄，“哎，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躲一躲？”

　　那时的颜宛说话奶声奶气的，眼里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冷静，“你说话呀，你家在哪儿？”

　　那时的马开溜要比颜宛矮半个头，他缓缓低下头去，很明显他被刚刚看到的激烈场景吓得丢了魂。

　　“快点说话呀，你再不说话我今天就死定了！”颜宛有点生气，冲他狠狠跺了跺脚。

　　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但对上她如同小鹿般慌乱无助的眼神后，他朝自己家的院子指了指。

　　那天，他带她躲到自己房间里。
　　那是第一次，他将自己所有心爱的玩具都找了出来，“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你可以随便玩。”

　　“真的吗？”她的大眼睛闪烁着明媚的光亮。

　　“当然。”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就这样，他们的友谊始于那个兵荒马乱的黄昏，一直打打闹闹到今天，如今已有十三年的光景。

　　而现在，他还是失去了她。

　　*
　　李文涛再次找到颜宛时，是她准备去法国的前一天。

　　那是个燥热难耐的午后，与上一次穿着一身警服不同，这一次他是穿着一身便装来的。

　　可能没有了那身警服加持的威严感，此刻他的脸上多了一抹柔和。

　　“颜宛，你父母的案子，在今天上午正式结案了。”

　　“那很好啊。”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吗？”

　　“你说。”

　　“其实和最初断定的没什么两样，你父亲…颜志祥失手杀死你母亲，最后他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死于心梗。”

　　“哦，我知道了。谢谢李警官。”颜宛一脸的云淡风轻，一副早就了然于胸的模样。

　　“但是，我个人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没这么简单。”说着，李文涛细细打量她的脸，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有点失落。

　　“那您觉得哪里不对呢？”颜宛轻声问他，冷静的语气好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我也说不出来，但是我想说的是，虽然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但是我个人会一直查下去。”
　　他的话像是一句警告，始终回荡在颜宛的脑海里。

　　外面阴天了，早上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会有一场雷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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