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季

　　清晨的天空，说不出的美丽。在深海里的苏桐，看着东方渐显，心里似乎也泛起丝丝暖意。不记得谁曾经说过，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去旅行。
　　小心地搬出一个花盆，因为刚洒了水的缘故，水珠在花叶上轻轻滑落，很静谧的街道，苏桐几乎可以听见水滴触碰泥土的声音，清亮中还带有几分欢愉。稍微理了理枝叶，清晰的脉络像是掌心的纹路，肆意的摊开，苏桐将花盆摆在了深海的角落里。
　　连续的进进出出，深海里已经多出了十几盆花。苏桐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向着寂无人群的街道。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儿，嘴角微微上扬。
　　这个时候，刚好迎来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苏桐享受着每一天如此平静却也心安的生活。
　　如果没有遇见，未来是什么样子？
　　未曾看清，也不曾看见。
　　秋日总是一如既往的迟来。
　　深海里，苏桐正在修剪一株小乔木，修长的枝叶交互生长，隐隐约约散发出诱人的醇香。
　　“这里是深海？”
　　突兀闯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苏桐的动作，因为蹲得太久，缓缓起身的瞬间，苏桐只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像在梦里。
　　“原来深海是一家花店啊。”不等苏桐开口，好听的嗓音再次响起。
　　“先生，请问，你是要买花？”
　　“我叫季梧，梧桐的梧。”
　　没有继续说话，季梧打量着深海。
　　盆栽是需要很多日照的，所以深海四周都是透明的落地窗，阳光丝丝缕缕投射进来，都可以找到独特的角度。里面似乎和外面一样的宽敞，甚至有些空旷。几个排列整齐的花架，放满了鲜花，每一盆都各有姿态，种类也不尽相同，就连角落里也积累不少花盆。
　　除了花，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听朋友说过，深海有个不成文的约定。”
　　“嗯”，苏桐抬手为花盆转了转方向，“每个人的人生也许都可以用一朵花来诠释，而我找到它们，多靠近一点的距离，都会觉得如此庆幸。很多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些特有的花，如果他们愿意说出自己的故事，我就以花相赠。当然，这些花，卖价很贵。”
　　季梧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深海，很特别，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现在可以说明你的来意了吧。”苏桐审视着一脸笑意的季梧，突然觉得有趣。
　　一粒石子落进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涟漪，经久不息。
　　“我来交换故事，可不可以？”浅浅的笑容在季梧的脸上蔓延开，仿佛山花正要开遍山野。
　　苏桐望着安静的在深海里等待的花朵，他们是需要靠近阳光的，因为那是很温暖，很温柔的光芒呢。
　　想要找到一种花来形容他。
　　“店长，”季梧注视着走神的苏桐，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应。“苏桐”，不经意间看到的名片，季梧就这样念出来，没有突兀的意味，倒像是分别多年的朋友，再次重逢，一切自然依旧。
　　“呐，你知道这样的花吗？”苏桐指着刚才修剪好的那一盆，针形的枝叶错落有致，依稀可见淡黄色小花点缀其中，如果再留意一些，能闻到细细地幽香，似是点滴令人沉醉的红酒的味道。
　　“月桂，花语是——蛊惑。”
　　在另一个秋天，深海遇见了第一个到来的人，是一个16岁的男孩，苏桐开始回忆，曾经桐花凋零的季节。
　　16岁的他，感觉上是个有些孱弱的少年，他说的第一句话，“姐姐，可不可以让我暂时在这里打工。”我疑惑的看着他，想要读出理由。他的眼睛，很像辰星，美在了星空里。
　　他埋下头，神情有些倦怠，和我做错事的时候一般，但是清澈的目光，让人没办法忘掉。
　　递给他一杯温水，我同意让他留下。
　　“是不是觉得我太单纯，什么也没问，就把他留下来了。”似是自言自语，苏桐继续说着，“其实有的人，会让人莫名其妙的相信。”季梧稍微倚着花架，嘴角泛起浅浅的笑容，“我说，如果是你，我也会相信的。”
　　“是啊，人生哪来那么多万一，我反而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午后的夕阳洒落大片的阴影，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林落。”
　　季梧就站在那里，很认真的在听，时光随意的流走，夹杂着点点的雨声，没入深海。
　　“下雨了，季梧，麻烦你帮我一下。”话刚出口，苏桐便迅速地去搬放在门外的花。雨滴倾洒而下，湿了眉，沾了发，却洗不去苏桐笑靥如花。季梧有过片刻的失神，只是下雨，她怎么这么开心呢。只是想着，步伐却已经跟上苏桐，急忙将花盆移入屋内。
　　“这雨，让深海不再沉寂。谢谢你。”苏桐找出一条毛巾递给季梧，“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一定来不及。”
　　“秋天的雨，不该如此肆虐，让人有些意外。”季梧说着，目光在窗外游离。
　　“这些花真的要好好感谢你，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回家了，这雨，来得太急。”
　　“那就，等你有时间，我会来找你。”很温和的言语。
　　一起走到最近的十字路口，苏桐向左，季梧向右。
　　没有道别。
　　再次相逢，已是深秋。
　　得知陌梨的花会，苏桐便做好了去的准备。深海里的很多花，都是苏桐偶然相遇，然后一见钟情。那些意外的邂逅，曾这样填满苏桐的生命。
　　陌梨是一座古镇的名字。历史长到可以追溯回公元两百多年，某些房屋还保留着最初的建筑风格，亭台，楼阁，雕花门窗，现在已成为明丽的风景线。
　　沿着乡间小路漫步，苏桐感受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仿佛一转身，就可以看到那个怀抱迷迭香的少年，优雅地风剪碎他额间的头发，那个神情安静的少年。
　　“已经可以很幸福了，对吗？”光线交杂的空气里，有苏桐浅浅的笑。
　　这一次的花会，和上次一样，很热闹。小镇里的人都在忙，令人目不暇接的还是鲜妍的花。
　　苏桐走过一簇簇天竺葵，红的嫣然，粉的清雅。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美丽，却足够让人动心。
　　“小桐”，听到有人叫自己，苏桐循着声音走去，“凌阿姨，很久没见了，还好吗？”苏桐轻轻挽上凌阿姨的手臂。
　　“就知道你会来，赶紧进屋坐坐。”凌阿姨牵着苏桐的手，闲话家常。
　　“阿姨，这些花”，转过一圈，仿佛过了一年。苏桐在心里念着，鸢尾，紫罗兰，天竺葵，苍兰，桔梗，风信子……还有，还有季梧。
　　“嗯，怎么是你呢？”季梧看着一脸困惑的苏桐，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呢？”
　　“我以为是它。”顺着苏桐手指的方向，是一盆挂满紫色小蓓蕾的花。
　　“小桐这孩子，一来我这里，有这些花相伴，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凌阿姨笑着解释。
　　“阿姨，这盆花我想带走。”苏桐没能够移开目光。
　　“嗯，你说欧石楠啊，可以，知道你喜欢，才带回来的。”柔和的语气泄漏宠溺，“对了，小落呢，怎么没来？”
　　“小落已经回家了，带走了迷迭香。”说起林落，气氛变得有些清寂。
　　“你和小落，哎……”忽然之间，凌阿姨变得有些伤感。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只是那一双睿智的眼睛，已包含了世间太多的风情。
　　“小桐，以后有空，就到陌梨来吧。”凌阿姨的话似乎可以让人安定。
　　“一定，凌阿姨，我向您保证，真的谢谢您。”苏桐转身抱起欧石楠。
　　“跟我还这么客气，小桐，来，拿着这个。”凌阿姨拿出两条红缎带，不算太长，“小梧和小桐是认识的吧，也送小梧一条。”一句小梧，一丝异样涌上两人心头。
　　季梧显得很是困惑，却没有问出口。
　　“别忘记陌梨的传说。”末了，凌阿姨又加了一句。
　　“可是，阿姨，我现在已经没有手拿了。”季梧看着苏桐，因为怀抱石楠，确实抽不出手。
　　“那就系在手上。”一边说着，季梧已经将红线绑上苏桐的手腕，动作轻轻地打上结，苏桐可以感受到透过空气传来的温热，好像花朵的芬芳。
　　“好了。”语气里有毋庸置疑的笑意。
　　夕阳早早的沉入山谷，夜色快要落幕。
　　道别凌阿姨，苏桐季梧并排走在石子路，祥和的小镇世界里，没有风。
　　“这盆花，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因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遇见，欧石楠，取义孤独，只是这一个理由，足够让人珍惜了。”苏桐继续向前走，没有注意到季梧已停下脚步。
　　莫离的小镇，望不到的天际尽头，触不到的苏桐，莫离，莫离。
　　压抑着的感情，找不到出口。
　　“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花会是陌梨的传统，但并不广为外人所知。
　　“来办点事，然后，遇到了你。”
　　“你应该不知道陌梨的由来吧。传说多情的女子为了等待心上人的归来，在阡陌间，每隔一里种上一棵梨树，早春三月，陌上梨花，缓缓而开。”
　　“那等待呢？”季梧紧接着问道。
　　“等待可以是漫无止境的，也可以是转瞬完成的事情。传说本身就是为那些相信它的人而存在的。你只要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给自己一个信服的理由就好了。”
　　走到小镇口，季梧看到了一棵梨树，树叶已经凋零，形容枯槁的枝干，似乎还在风中摇曳，近了才发现，那是因为系了很多红色缎带。
　　季梧领悟了凌阿姨的用意。
　　“人们把这个系在树枝上，图个平安。”放下花，解开缎带，苏桐去抓空闲的枝丫，好不容易找到一枝，却怎么也够不着。下一刻，季梧已经接过红线系在枝条上。
　　“你好像挺喜欢系红线的。”没有理会苏桐的小脾气，季梧一副很虔诚的模样，向着梨树的地方，许下祝福，“苏桐，一生平安，也一定要幸福。”
　　季梧认真的表情缩影在苏桐的眼睛。
　　苏桐，很想要哭泣。
　　有没有一个人，那样真挚的情感流露，只是为你，许下温柔的祝语。
　　很长很长的时间，是一段无声的留白。
　　苏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上回程的火车的。唯一清楚地是季梧和自己一起。相对无言，季梧注视着窗外远去的风景，有意或是无意，停驻些许笑容。
　　“小落总是叫我阿桐的，自我们熟络以后。”莫名的开头，却刚好可以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寂。
　　“该怎么说才好，小落初三那年辍学离家，青春年华里，坠满了悲伤。”有时候，我会想，“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正视内心如此不安定的自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不断的思考着，中学时代，得到了的，或是失去的，一味的埋头苦读。”季梧读出苏桐语气里的自嘲意味，“连迷茫都是奢望，真正明白自己，理解自己，重视自己的人，那么少。”
　　“小落，这样从家里离开，甚至远离了喜欢的人的视线。”
　　云淡风轻的话语，是置身事外的平静，无关自己，还是……
　　“如果可以，曾经相信的，一直坚持下去，无所畏惧。”
　　想要触摸的东西，隔着遥远的距离，用一生的时间，能否靠近。
　　“深海，深蓝色的海，也是深不见底的海哦。”季梧这样和客人说明深海的含义。苏桐摆弄着她的花，笑而不语。
　　陌梨一别，深海便多了一位“常客”，问过理由，却是季梧一本正经的回答，“因为深海的约定。”
　　慢慢的了解一个人，直到彼此间的距离为零。
　　一起去中心公园的那一天，天气正好。路过的三色堇，白色的，像一朵飘落的雪花，淡黄色的花蕊快要融化；紫色的，略显高雅，弧形的边缘环绕成一只振翅欲舞蝶，又被迫停留在零碎的小枝叶间；黄色的，密密挨着，一朵接一朵。
　　“白色三色堇，坦然。”
　　“嗯，愿生如夏花。”
　　正午十二点，公园的喷泉会准时绽放。苏桐选了一个较远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全景。
　　细密的水珠四散开来，经阳光折射出彩虹。
　　隔着水帘，看到了神情安静的少年，很温柔的目光，缓缓落在苏桐所在的方向，然后就笑了。
　　“太远了，听不清。”
　　但是苏桐知道那两个字的唇形，“阿桐”，依然是那么熟悉的少年。
　　苏桐抓住季梧的手，“身旁的女孩，白苏，是小落一直以来的坚持。现在可以守护了，真好。”
　　“林落，为你预约了幸福，苏桐。”季梧陪在苏桐的身边，没有说话。
　　看得见的微光里，全是你的模样。
　　深海的客人越来越多。“这盆矢车菊……”季梧拿着就要出深海，“你要干什么？”
　　“别担心，我知道矢车菊是单身的幸福。一个朋友失恋了，带去安慰他而已。”有些狡黠的恶作剧。望着季梧离开的身影，苏桐有几分欣喜。
　　一个人的时光，似乎太久，太漫长。
　　像往常一样出了深海，苏桐照例打开门口的邮箱，偶尔会有关于花的信件。
　　这一次，只有一封。是邮局就可以买到的那种普通的信封，用很漂亮的行书写下苏桐，没有落款。
　　小心地拆开，映入眼帘的：我想这样叫你，阿桐。
　　深海遇见你，我很开心，还有一些好奇；陌梨的小镇，不是不期而遇，我觉得是你，应该会去，怀着期待，我很庆幸，多认识了你。
　　还记得以前的玩笑吗？“苏字有草，桐字含木，我的一生注定了与花相守。”
　　“突然发现，季梧这个名字也不错，季梧苏桐，在一起挺合适的。”
　　苏桐的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善良的女孩，擅自隐藏了悲伤，阿桐，没必要的，为什么不能幸福呢。
　　眼睛已经氤氲湿气，苏桐快要看不清字迹。
　　试着走进你的世界，一个人的深海，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的伪装，心会痛，为什么不能给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幸福？
　　苏桐的身体微微发颤，连手指也不听使唤，什么东西从信封里掉落。苏桐还是伸手捡起，是一张照片，小镇口，梨树，红线，苏桐。
　　飘逸的字写在后面：
　　我的等待，还有约定，你会不会在。
　　——记于莫离
　　季梧，苏桐，竖直排列的四个字，像是一方小小的印章，烙在了心上，不会受伤，胸口微微的发烫。
　　忍不住的眼泪，顺着空气，清晰地滴落，打湿了字迹。
　　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阿桐，不要哭。”
　　泪水终于决堤，放肆的涌出，像断了线的风筝，收不回。
　　一起逝去的，那些悲伤。
　　“阿桐，不要回头，因为我在你身后。”
　　“嗯”
　　苏桐转身抱住季梧，只是想哭。
　　“阿桐，我喜欢你。”
　　“嗯”
　　“阿桐，许下的约定，我已如约前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都没有看到，梧桐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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