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

　　静谧的午后，图书馆里十分安静，数十张长排的桌椅里三三两两坐着埋头苦读的学子，轻轻的书本翻页声与悄悄的脚步声穿梭其中，但未闻得一句轻声细语。而三九里难得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这一隅，坐在窗前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V领毛衣，毛衣上有着一只俏皮的红色猫咪图案，因为中央空调的暖气足，原本穿着的浅蓝色轻薄羽绒外套已经脱下放在了一旁，她正低头沙沙地在粉色的便笺上落笔，天生浅褐的发色在光照下反射出一种耀眼地金泽，竟让对座的男孩微微分了神。

　　‘天气预报说杭州明天下雪！！！’施澜写完后又画了一个圆弧夸张上扬的笑脸，最后讨好地甜笑着，将整本便笺薄轻轻塞在施泽的面前。

　　施泽收回心神，没有低头去看那纸，他的左侧放着刚刚借来有着小山般高的书籍，书名五花八门：政治经济学、微观经济学、国际金融、宏观经济学、金融市场学、金融工程学等等，右侧则是A4纸手工装订成册的学生会活动计划书；前者是他的功课，后者是刚刚从学长处接手的工作，而被便笺薄不能完全覆盖住的是他一份还需要修改地课外研究报告。他用修长的手指弹开那碍眼的薄子，他很忙，忙得没有空理会这三天前还大声叫嚣着再也不要他管的妹妹！

　　三天前，忙得脚不离地的施泽偶然间听到同班男生闲聊中的女生里，刚好有一位是他打从出娘胎就认识的，那几个男生聊到兴头上脸上还挂着□□，而等到他们注意到时，长时间驻足在他们身旁的学生会新任干事向来谦逊的面孔竟有着让人害怕的怒意，但这只是一瞬间，有人怀疑自己眼花了，施泽最后用温和的目光看了看这几个人，平静地点了个头，就走出了阶梯教室。在场被他关注过的男生不约而同起了一阵寒颤，然后有人后知后觉地叫道，“不好，刚刚说的女生宿舍302里有个女孩是施泽的妹妹！”

　　“完了，施泽肯定是听到了，我们这么说那些女生，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昨天我刚交的社团经费报告还等着他帮我说情！”另一个男生嚷嚷。

　　“下周的专业考我还指望抄他！都是你不好，谁让你告诉我们这件事！”几个男生开始狂扁起头的混蛋。

　　“你们刚才不也说得很兴奋！难道只怪我！”那人抱怨。

　　“还说！”继续扁。

　　施泽脸色有些发青，因为要找到施澜竟是件困难的事，虽然他这里有她整个学期的课表，但每节课后去她的班里找，她的同学总是闪烁其词说她已经先走一步。午餐时间，他在食堂里从开饭等到阿姨出来收拾残局，仍然没有见着她的人影；而一遍遍拨打她的手机，永远是处在关机状态。

　　他真是火大了！最后却也只能去宿舍门口堵人。

　　女生宿舍的门口有块铁皮做成的架子，半人多高，上书‘男生止步’。施泽在宿舍楼下站了好一会，不时抬头看表，施澜的下一堂课快要开始了，但仍不见她出门。今年入冬后，上海一直间断下着小雨，他出门时没有带伞，而现在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绵绵像是几何图上的虚线，他身上穿的藏青色羽绒外套是防水面料，但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

　　门房里的阿姨看了他好一会，招手叫他快走，找个地方去避雨，他不肯，因她的好意而冲她笑了笑，谁知那阿姨竟然把他放行了。

　　施泽填完登记表，好笑地走上楼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摇了摇头，脸上的皮肤微微有些凉意，下巴甚至有着青青的胡碴，难道他真的如同施澜所说，有着美色？！

　　302室的门是虚掩的，施泽原本只是要敲门，但轻轻的力道竟将门推开了。眼前的六人宿舍，并不十分杂乱，只是洗完未干的衣服也挂在室内，其中还包括女孩的内衣，施泽匆匆移开眼光，有些尴尬。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在，而施澜在最里面靠窗的下铺睡得正香，身上盖着的是前些日子施泽担心她怕冷特意给新买的全羊毛被，被套的花案是正在嬉闹的小狗图案，十分俏皮。而她就那样睡着，很沉，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弯笑，然后又皱眉，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施泽弯下腰将几根划落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拨到她的耳后，她咕哝了一声，好像舒服了，动了动，整个人竟往被子里钻，最后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明明就还是个孩子。

　　但施泽想起她的下一堂课，想起班里男生的议论，火气又突突地往上冒。他双手一拉，让施澜的脑袋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但这丫头仍不见醒，他用两个手指狠狠地夹住她脸颊上的肉团一捏，让你再睡！

　　“哎哟！”施澜睁开眼睛腾地坐了起来，原本以为是舍友闹她，但一睁眼竟看见施泽站在她的面前，立马就傻了眼。

　　好半晌，她才想起问，“你怎么来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下午一点的课不上了！”施泽的从容冷静只要遇到施澜就破功，他一脸怒气，厉声指责，施澜看到这样的施泽还是有些发怵的。

　　“我，我不舒服！”她胡乱找借口塘塞。

　　“不舒服就去看医生，不要没病装病，你以为我不知道，最近你经常跟着同学出入PUB，逃课现在也是家常便饭！”一语中的。

　　“你听谁说的，我，我没去过。”施澜面上下不来，不肯承认。

　　“还不承认，要我找人来对峙吗？施澜，你知道你一撒谎就会连说两个我吗？书不好好念，不学好、还说谎！”条条大罪，施泽越想越气，重重一拳打在床架上，引得一阵晃动。

　　“什么叫不学好！就算我去过又怎么样，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只是去那里看看，又没干别的。”施澜越说越轻，施泽的脸色随着她所说的变得铁青。

　　“干别的？你还想干什么！你现在还是学生，书不好好读，跟着人学坏，女孩子的名声还要不要！”句句都是咬牙切齿。“如果你不是我妹，我管你干什么！就算你被人卖了，我连眼睛都不会眨。”

　　“不要老是拿哥哥的身份来压我，你只比我大三分钟！三分钟！妈不在了，家里还有大人呢！连他都不管我，你凭什么！我不要你管！”施澜从床上跳下来，穿着卡通图案睡衣的她一点也不可爱地插着腰嚷嚷。

　　“不要总是他，他的，他是舅舅，不要没大没小，他生意那么忙，怎么管你，我现在管着你，是为你好，不要不识好歹！你是个女孩子，出去疯，肯定会吃亏的，还被男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你难道就喜欢被别人说轻浮！”施泽觉得妈妈不在了之后，妹妹就是他的责任，如果妹妹有个万一，他是万死难辞其咎的。

　　“什么舅舅，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要管我了，进了大学，自己管好自己就好了。”施澜逐客，真不知道施泽怎么可以轻易进入女生宿舍，门房里的阿姨平时不是把关挺严的嘛。

　　“不是舅舅，你的学费、生活费会从来都不用你担心，吃穿住行，我们哪里不是受他照料。如果不是他，你会舒舒服服地出去玩，从来不用担心钱，玩累了，还翘课补觉！他宠着你，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你看看你穿的这些衣服、桌上那些手表、手饰，哪一件不是名牌，哪一件不是用他给的钱买的，还有他每年送你的生日礼物，都是等闲可以轻易买到的嘛！如果不是他，你现在应该要去打工，去辛苦地挣每一分你要花用的！做梦对你来说都会是一件奢侈的事！”他口不择言，但说完后，他竟顿住了。

　　“不要你管！”施澜把施泽狠狠推出门外，关上门，她看着自己桌上的名牌手表、手饰，都是家里那个大人送她的入学礼物，她打开衣橱，一件件挂着的衣服，有哪件不让同宿舍的女孩羡慕，以前不懂什么叫奢侈品，从那人的家里搬进这宿舍后，她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她的手抚过这些精致的面料，自己也不知道离开给她这些东西的人，自己是否真的能生活下去。

　　施泽想起施澜说过的话就禁不住要生气，可看到妹妹讨好地笑，他又忍不住想叹气，从来拿她没有办法。

　　四、五岁的时候，他被妈妈送去理发，她一定要跟着，那天她的小辫子上扎着粉红的丝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妈妈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施澜，可没走多远她就嚷嚷着累，一定要妈妈抱，然后高高在上的冲他做鬼脸。

　　到了理发店里，她也吵着要剪，他故意激她理一样的短发，可剪完后，她就像个假小子，看到头发短到无法再梳辫子时她哇哇大哭，可哭到最后噎住了，只能一抽一抽地趴在妈妈的肩上不肯抬头，他用手抓着那粉红的丝带，跟在妈妈的身后，看着妈妈肩头的衣料一点点被她的眼泪沾湿。他想，她的哭声可真难听，以后千万不能再让她哭了。

　　‘我们去杭州看雪吧！’看施泽还是不理她，施澜继续在便笺薄上写，她的字就像她的人，也是圆圆的很卡通，遇到勾笔时还会向里弯曲，像个小尾巴，他说过她很多次，一直就改不了。

　　‘对不起啦！’终于，她认错。原先是想施泽气个两天就会像以前一样算了，可这次，施泽是打定主意不理她，学校里遇到连看都不看她，冷静下来，她也知道他是为她好，可却不肯轻易道歉。

　　‘？’只是一个问号，但他终于有回应，让她很兴奋。

　　‘我只去过一次，以后再也不去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又是一个大大的笑脸，她得寸进尺的坐到他身边，摇摇他的手臂，笑得很甜很甜。

　　‘下不为例！’他落笔，然后看到她故意扮做可怜的表情，只觉得头疼，于是又补充‘寒假带你去哈尔滨看冰雕。’

　　‘耶！’她又挤过来要靠着他的肩，他要推开她，可用的力道不大，她无赖得紧于是得逞。他无奈地笑了，引得周遭女生惊呼。

　　“走啦，我们换地方。”施澜不喜欢别人对施泽垂涎三尺的样子，拉他走人。

　　“施泽好帅啊！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没有抵抗力！”有花痴女在他们身后小声议论。

　　“刚才我进来时，看见图书馆门口有个开宝马的帅哥，那双眼睛可真桃花，可惜脸皮绷得紧紧的，很酷！与施泽倒是两种类型的帅，只是年纪看上去应该有三十上下了。”

　　“不怕不怕，男人越老越吃香，真得很帅吗？还在不在？”

　　“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开窗抽烟，应该是在等人吧。”

　　“肯定是等女朋友，香车美人，去看看吧。”

　　管理员走来，在女生面前放下一块告示牌，正面写着‘图书馆内’，她们将牌子翻身，后书‘严禁花痴’。

　　施澜帮施泽捧着那些借来的书，跟在他的身后，好好走着，他突然回头，险些让她撞上。他没有马上开口，若有所思地看她，然后腾出手将散在她脸旁的长发拨回她的耳后，她不明白他的沉默。

　　“妹妹，妈妈留下来的钱足够我们读完大学，但如果还有别的打算，却可能不够。寒假从哈尔滨回来后，我们出去打工，自己挣生活费，那笔钱还是尽量多留些下来。还有，你也要学着长大，学着照顾自己，要是我出去读书，那就真的管不了你了。”施泽定定地看着她。

　　“嗯。”施澜答应，“哥哥，再管我一个冬天吧，明年春天，我就学着长大。”

　　她说完就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快步走到了施泽的身前，前方是图书馆的玻璃大门，她低着头，没有看见。

　　“小心点。”门里门外两只大手，为她打开门，手的主人都说着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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