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他轻声嗤笑，笑的我心里稍有些乱，他像才察觉到我的神情一般道：“哦，小姐不必在意。岚沂只是觉得，自己和小姐并未有过交集，这街上偶然对上一眼就能认出彼此来，实属。。咳咳。。缘分。”他说着说着话咳嗽起来，将刚才披上的那件衣服紧了紧。

　　“岚公子说什么缘分，不过是公子的马车太招摇，南诏的人都认得罢了。倒是公子如何认得我，这才叫人好奇。”我跟他如实说道。

　　“如何认得。。”他作思考状：“我外出采购的时候，有去过一趟西典，整个西典的告示牌可都挂着小姐的画像。”

　　西典。原来是这样。看来我在阑珊城的名声已经延伸到了整个西典国，这样也好，日后那些西典的百姓们看见我的时候，也晓得自觉离远一些。

　　“这样。。。”我勾勾嘴角，目光转到他那华贵的马车后面跟着的好几板车货物上，寒暄道：“公子这一趟，收获不小啊。”
　　“大多是些古玩金银罢了，谈不上是收获。”岚沂说道:“说起来，我回来的路上就想着卸了行李就去子孤亭拜见，在这儿遇上小姐，也真是有缘。”

　　繁映在一边插话道:“子孤亭建了这些年，岚公子是唯一一个没有去过的人。如今说拜见。。。公子可知道去哪里拜见？”
　　“繁映，不得无礼。”我低声道，心里已经知晓了子孤亭和这个姓岚的之间的微妙关系，对着那岚沂笑道:“丫头不懂规矩，岚公子莫往心里去。”

　　他轻快地笑了一声，又咳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平缓下来说:“这位姑娘说的对，我常年经营生意，的确与家乡人交集甚少。此番回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交几个朋友，尤其是南宫亭主这样有大抱负的人。回来之前，已经写信给管家备好物资，还劳烦小姐随我回去取一趟？”

　　这个人。。没想到这么守诺。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只见他身边的小厮已经将那马车的帘子给掀开，他轻声道:“小姐请？”
　　我迟疑了一会儿朝那儿走去，他则是对着那米店老板微微揖手，跟着我一起进了马车。留下目瞪口呆的米店老板在屋檐下自言自语:
　　“邪了门了，这岚沂公子怎么这么和善了。这才刚出去几月，竟然就白了头。真是奇怪，好生奇怪。。。”

　　马车在长街上行的很慢，车上也就我与那岚沂两个人。一路上，他不言，我不语，气氛甚是尴尬。我偷偷看他，思量着他严实的面具底下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莫不是也像尚沐枫那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

　　他突然偏过头来，我慌忙转移了目光，心里像做贼一般。
　　“小姐在看些什么？”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却意外的好听。
　　“没。。没看什么。”我急忙撇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总是以面具示人吗？”
　　听了我这话，他伸手摸了摸面具的边，轻笑:“算是。我是个生意人，接触的人群太复杂，用假面目还是方便许多。”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马车停了下来，那同戴面具的小厮掀开帘子说道:“家主，到了。”

　　我跟着岚沂走下来，一个不输子孤亭的门楼就杵在面前，耀眼的镶金匾额上赫然写着“岚府”。
　　底下有四个小字——“金玉满堂”。

　　一个老管家出来相迎，唤道:“家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金库里的东西都取出来了吗？”岚沂说。
　　老管家的身段伏的更低了，说道:“是，三日前就备好了，等着贵客来取。”

　　“贵客已经在面前了，你找几个小厮去把东西装一个马车，待会儿运到子孤亭去。”他没有一点情绪的声音反倒给我一种压迫感。
　　“装车可能要等一会儿，小姐不如先在寒舍喝杯茶。”他说道，本身是询问的语气被他硬生生说成了命令，鬼使神差地我就跟着他的脚步喝茶去了。
　　我跟着他在这偌大院子里兜兜转转，一会儿是偏院，一会儿是仓库，绕了半天都没有到目的地，我看着走在我身侧的这个神秘商人，打心底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这儿的主人，这该多没有方向感才能在自家院里迷路成这样啊。
　　而且，这么大一个岚府，下人寥寥无几，院子里的花草也都一副无人打理的样子，兀自生长。实在无法将这个人和那个传闻里作风奢侈的岚家家主联系起来。

　　“岚公子回了自己家里，还要戴着面具吗？”我实在觉得这气氛过于尴尬，终于忍不住说出口。那人也没有半点回应，只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气氛更尴尬了，仿佛空气都冻住了。

　　“烟小姐不是在这儿吗？”
　　“啊？”
　　半晌，他冷不不妨地说道,我接的措不及防，一阵发懵。

　　只听见他又说：“但凡有外人在，我都会戴着面具的。生意人，求个谨慎。”
　　“昂。。。哦。”我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又给推到了尴尬的风口浪尖上。算了南宫烟，人家都直接撩明了你是外人，人家的事你就别多嘴了，赶紧拿了银子赶紧走吧，这个岚沂怪怪的，风评又差得很，还是少接触的好。

　　这个岚沂，说的是要我在府里喝杯茶，茶上来了，他这个主人家倒是不见了踪影。一盏茶的功夫后，刚才的老管家找了过来，说是东西已经装好了，现在就停在门口。

　　我带着繁映到了门口，清点了岚沂贡献的东西，不禁感叹起来：不愧是南诏第一富商，出手够阔绰的。不说别的，金子就满满当当装了几大箱。再看看那些粮食，我甚至有点担心这个姓岚的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家留点口粮。

　　“东西都齐了，那几个车夫会随小姐一起回去，包准送到。”老管家对我说道。

　　我四处张望了一番问：“你们家主怎么不见人影了，我这里还是要当面道个谢的。”

　　“家主去年生了场大病，受不得风，不能亲自送小姐，让小人代劳将这事办妥。家主还说，小姐既然是南诏蛇形令牌的主人，那这商贾之事皆由您打点，作为商户之首，帮衬新主是岚家义不容辞的事情。”老管家一套套地说着。

　　当我回到子孤亭，把今天遇见岚沂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衍说了一遍之后，衍一脸的不屑。

　　“说什么帮衬，说的像我子孤亭缺钱少粮似的。叫你去征收物资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熟悉月来城里的商户，我子孤亭会打没胜算的仗吗？”他手指落在琴弦上，不时拨弄出几个动人的调调。说着说着，他又勾唇笑起来，像只修行千年的雪狐。

　　“不过——他既然这么大方，我们就先收下，他岚家要和子孤亭示好，我还真觉得是天下奇闻呢。我倒要看看这个浑身都是心眼铜臭的人在盘算些什么。”他垂眼笑，估计他自个心里已经先一步开始盘算了吧。

　　我无奈地摇摇头，脑海中反复出现在街上与岚沂对望的场景。看不到脸，却让我心头一紧。再想想他那头白发，还有那对话中无限的沉寂，这个人，真的是衍和众人口中浑身心眼和铜臭吗？除了出手阔绰，怎么看也不像啊。

　　“哥哥。。”
　　“怎么？”他抬头，纤长的睫毛像蝴蝶暂停在眼睑上。
　　“你认识那个岚沂？”
　　“不认识。只知道我若是没有点能力，今天的南诏新主怕就是他了。”衍风轻云淡地笑着，抬手拨弄了一下垂下来的发丝，之前寒魄的反噬之痛还没有缓过来，他脸色煞白，薄薄的唇微微勾着，显得有些牵强。

　　交代了无忧好好在一边守着，一旦有反复立刻通知我。之后，我又奔着偏院去了，樊齐身上似乎有很多被忽视的特质。就好比，他虽然疯，可他的武功和学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说不定，跟他多说说话，会让他更容易说漏嘴寒魄蛊的事情。

　　在偏院那条长长的巷子里，正好遇见了要去给樊齐送晚饭的侍从，我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正正当当去见樊齐的借口。

　　过了一会儿，我挎着装饭的食盒，拿着侍从给我的钥匙来到偏院门口。我按照侍卫交代的，赶紧开门，再赶紧从里头锁门。就在我把门锁扣上的空档，身后一阵风起，远远地飞过来一鞭，我急忙纵身跃起，才算是有惊无险。

　　“樊齐伯父，我是烟！”我有些生气地对着那个闭着眼挥舞鞭子的人说道。
　　他听了我的声音，停了下来：“烟丫头？你怎么又过来了？你若是再问我寒魄的事情，我可是不知道的。”

　　我拎着食盒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放心，我只是来给你送饭的。”
　　他打开食盒，一阵想起扑鼻而来，惹的我都有些饿了。
　　“党参枸杞煨乳鸽，你父亲在的时候，总爱做这个。”他脸凑到食盒面前似乎才看清楚。喃喃道，眼神难得的和善起来。

　　我闻着那香味，想着待会儿回烟安院我也要盛上一大碗。
　　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伯父。。你刚才说。。我父亲在的时候，那。。您是不是。。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正大口喝汤，咋咋呼呼的样子和平时的疯魔无异。
　　“知道什么？”他突然问道，我竟突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没想到他自己却说了出来:“你不会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疯了吧？”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急忙撇清:“没有没有，我只是以为您有些事情记不起来，没想到。。”

　　我时时刻刻观察他的神情，这个樊齐阴晴不定，我可不想哪句话说的不对，活活地受他一鞭。他那个长长的蜈蚣鞭，有像蜈蚣腿一样的勾刺，打在身上绝对皮开肉绽。

　　“有些事情，我愿意去想，它便是发生过的。有些，我若是留他在我痴梦里，他便是活着的。”樊齐忽然放下碗筷，看着满院荒芜叹息道。
　　“以前。我总觉得当年的蒙难不过是一场噩梦，我们兄弟二人，我永远没有你父亲那样的胆识。我是个胆小鬼，只敢缩在自己的梦里。我装疯卖傻，不愿面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经常对人大打出手，这么多年，衍也没有叫醒我，任我随心所欲。”
　　晚霞洒在他的眼底，恍若遮住了他打皱的皮肤。

　　他又看着我，眼神里是空洞，是浑浊，浑浊中闪着微光。我听见他缓缓说道:
　　“直到你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觉得，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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