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我从椅子上起身，拿起盖在腿上的毛毯，想亲自去一趟南院，看看能不能去道个歉。但是瘸了条腿，没走两步，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去，被清和一把拉住，撞了满怀的檀香，叫浮躁的心情陡然平静了片刻。

　　“你去哪？”他似是呵斥。
　　“南院。”
　　我还以为他要再跟我讲一些大道理，或是再挑挑刺，没想到的是，他扶住我，淡淡的说：
　　“我扶你。”
　　他淡淡的语气倒是让人不好拒绝，我只好呆呆的点头。

　　清和扶着一瘸一拐的我来到南院，却被慕容南的侍卫森将军拦在门口，我问他是不是南儿不愿见我，麻烦他通报一声，他却一改常态，冷冷地对我说，
　　“袖姑娘，若你不能是齐月人，那就请离王上远一些。我们马上就要回齐月了，姑娘只会是王上的一块再也尝不到的梅花糕，倒不如离得远远的，像从前一样都没有地成长。”

　　“这些天，老夫能看出来，姑娘和王上相处的很好，王上没有什么亲人，怕是把姑娘当做了精神寄托。但是你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孩子，而忘记了，他是齐月唯一的国君，每一步，都是踏在血刃上，那是你所不能想象的生活，只有这样，他才能保留属于他的东西。而在这里，你和清和道长总是让他感受到正常孩子的人生，王上每天回来，说的都是玩乐吃喝，要么就是逗猫赏雪，你们在改变他，这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我总是能明白，为什么慕容南十岁的心里都装着算计和防备，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们，都在给他最好的，最及时的警告。他们让他感知，为他阻断危险，教他怎么应对危险，这让他终有一日成长为一个危险的人。他们为他造了座笼子，他拥有一切，但都是给外人看的。
　　“你们不该这样对南儿，他才只有十岁，他该有一个正常的人生。”我太能体会那种残酷的成长过程，虽不是同一种程度的残酷，但惺惺相惜的感情还是有的。于是我想让眼前这个老武夫认清事实。
　　不过可能是我想多了，事实不过是——我不过是他这些年残酷人生中一个短暂的过路人，我不知道他多余一点点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国家，说着要拯救他，却自私到只为一个难得的安定地方就不想跟他一起走。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森将军最后对我说的话，
　　“居高位者，心可善，却不可慈，姑娘若是真为了王上好，就别再让他有慈悲的念头了。老夫！跪谢！”

　　也许是看我闷闷不乐，清和一路上都在扯开话题，给我讲他在忘尘山的生活，讲他九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随他师父来到阑珊城，和那时也九岁的墨白一见如故，还偷挖了那时老城主给刚出生不久的墨语黛埋下的女儿红在白梅树下拜了把子，被须臾道人一通教训，

　　“怎么样，那时候的我们是不是很不像样？那样的生活才是有趣的。”他一个人说的热火朝天，突然打住问我，我虽是在听，却只听了个大概，他问我，我便木木的点头

　　他本来自己鼓捣的眉飞色舞的表情突然也泄了下来，本是扶着我胳膊的手突然紧紧扶住我的肩，他生的比我要高许多，突然就扶上来像是被他揽在怀里一般，很是别扭。
　　“你放心，”他低下头说：“南君已经遇见过温柔的人了，他不会成为笼中鸟的，只是他如今还小，需要安全的长大罢了。”

　　我偏过头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那你说的温柔的人，是你呢？还是我呢？”
　　“那自然是我。”他毫不犹豫的说，说完看着我，忍不住偷笑。
　　我看着他那副自己臭美的样子，竟也由皱着眉头，转为笑脸。
　　这个妖道，总是在该正经的时候这么不正经，这样的人竟然也算是个道士，所谓道士的道骨仙风，他可能是靠长相才沾上边的吧

　　“腿都还没好，怎么跑出来了？”院墙的后面传来墨白的声音，吓的我一颤。不一会儿，墨白和名刀门的大当家，以及顾老庄主从院门走出来，这里。。是北院的门口。

　　“二位送到这里，墨某自己回去就好。”墨白在院门口和两位大人物道了别，走到我和清和的面前，他注视我们许久，没有说话，我忽然意识到，清和的手正扶着我的肩膀，不知怎么的，我竟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下意识的躲闪清和的手，他的手扶了个空，从空中坠了下来。

　　“腿没有好的时候，就不要沾地，扶着，胳膊会疼。”他温柔地说，眼神却捉摸不透，虽是说给我听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清和。
　　没有一点预兆的，墨白将我抱了起来，将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托着我的后腰和腿弯，那一瞬间，我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双手冰冷的墨白，其实也是这么暖和的一个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像燃了凝神香一样的安宁

　　不对不对！白袖啊白袖你想什么呢？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没有理我，反倒是跟清和说起话来：“已经正午了，你已经修行到不用吃饭了吗？”
　　清和回道：“阿袖闷了，我扶她散散心。”
　　“阿袖该回去吃饭了。”
　　说完，就这样抱着我往东院的方向走。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抱的晕头转向的我，只能在他怀里动弹着，嚷嚷着来表示我的不满，他只是淡淡说:“别动，小心伤口裂开了。这阵子别再到处跑了，除非，你还想让我再把你抱回去。”

　　“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我依然嚷嚷。
　　“我只知道，我万金请来的袖姑娘若是缺胳膊少腿儿，我就亏大了。”

　　听了他这番话，我倒是沉默了，一路上一言不发，气氛安静的可以。回东院的路上，处处可以看见晾晒的纱帐，也许是难得的太阳可以除一除纱帐上的湿气，许多侍女和巡院的守卫都在路上，晒着东西，聊着天。当我们路过的时候，他们都装作忙碌的样子，眼神却始终追随着我们，我被他们看的脸上发烫，默默把头埋在墨白的肩上。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回到异阁，在我被墨白抱着进到异阁大堂之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宋青阳，赛华佗和一众药童惊讶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的壮观景象。

　　“翡翠怎么没在你身边伺候？罢了，我早上离开的时候让厨房煨了排骨汤，现下应该正好，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叫他们送来。。”他将我小心落在铺了厚毯子的椅子上，说着，转身就要离开，我竟伸手抓住他转身时微微扬起的衣角，他应该是有所感觉，停下脚步来。

　　“墨白。。”我试探性的问他：“你为何要做到这般地步？这不是城主对一个寻常女子该有的相处方式吧？难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因为我是你花了万两黄金请来的人，所以你才待我不一样？”

　　他转过身来，因为之前抱我，路上的风将他两鬓的发吹乱，还没来得及打理，更显出他温润的轮廓，只见他嘴唇颤抖了一下，欲言又止后，终于说道：
　　“你可不是寻常女子。我的命，是你救的。”
　　“就因为这样？”我问着，有点失落。我对他，难道就是一个寻常女子对城主那样吗？

　　“我说是这样，便是这样？”他笑问。
　　我眼神空空的点着头。下一秒，他的手扶上我的头顶，晃了两下，他抿嘴笑，像个第一次恶作剧的小孩子。
　　“那你可真傻。”

　　说完，他转身朝门外走，任我怎么叫他，都像没听见一样。
　　这个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感觉一反常态。
　　“袖儿。。。你和城主。。你们？”不知何时，师父已经到了异阁，可能是刚才进来那一幕给他老人家的刺激有点大，等墨白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了进来。

　　可是我满脑子都是墨白临走时甩给我那句意义不明的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师父。。”我回忆起我最近每次见到墨白的感觉，想找个过来人解了这心中的疑惑：“您说，见到一个特定的人时，靠近他时，想起他时，会克制不住的心悸，这是什么病症。”

　　“傻丫头，你这是相思病！”他拂着胡子笑起来。
　　相思病？难不成，我对墨白产生的这种感情，就是喜欢？这怎么可能？我跟他，才认识一个多月而已。而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他说要给我黄金万两时那短暂的一下？还是他骗我喝“梨梦茶”得逞时，我专注于他温柔一笑的时候？还是今天，他将我直截了当的抱起来的时候。

　　白袖啊白袖！不会的不会的，你是个不一样的女子，是短暂安定后还要在江湖叱咤一番的人物，你怎么会害了这传说中牵心挂肠的相思病呢？一定是在要瑶城的时候，听那些青楼女子传一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听多了罢了。嗯，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白袖在哪？叫她给我出来！”异阁外有人在喧哗，听声音，像是封清 。
　　只听见药童在拦着她，为难的说：“清四当家，我们袖姑娘腿脚受了伤，在里头静养，您这样进去会扰了姑娘休息的。”
　　“静养？呵~我看她好得很，你给我让开！”
　　“清四当家。。。姑娘，清四当家来了。”

　　真是麻烦得很，走了一个麻烦的墨白，，又来了个麻烦的封清。
　　我对封清这个人，始终喜欢不起来，我想她对我也是这样。当时墨语黛跟我介绍她时，说她是文弱女子，使刀好手，性子讨喜。但见她的第一眼，她在听说我不是哪个名门正派出来的之后，看我的眼神便有几分不屑。后来有几次，我无意撞见她和下人说话，趾高气昂，浑然一副当家样，便暗暗猜想，这个人，定是个两面派，在名门的圈子里是一个样子，私下里，又是另一个样子。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知出处的江湖客，却住进了她心心念念的墨白的阑珊城，墨白对她冷淡，对我却不太一样，她自然是厌恶我的。
　　师父有点担心的看着我，今日墨白抱我回来，还是在她住的北院门口，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定是有人把这事传到了她耳朵里。师父应该是怕这个急冲冲的往里走的女子来找我的麻烦。我示意师父不用担心，让他先去医阁忙自己的事情。

　　封清的身影渐渐近了。封清真的挺漂亮，越看越耐看的类型，她的发总是束的很高，看起来干净利落，她喜欢湖蓝的衣服，可能是因为墨白也常穿湖蓝的缘故吧。她的五官精致小巧，组合起来却很大气。。。

　　“清四当家这么急着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没有起身，就近斟茶给她，杯子举在半空中，她站在我面前，呼吸急促，想是来的路上走得很快。

　　她打落我手里的茶杯，茶叶堆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坟墓，滚烫的茶水烫了她的手，也烫了我的手。
　　她站在我面前与我对峙：“白袖，你不用装糊涂，我来找你为了什么，你应该清楚，你居然让墨白抱你，你在这阑珊城只不过是个郎中都算不上的东西，墨白是你的主子，你竟如此不知廉耻！”
　　我刻意避开她的话，拿帕子准备擦她被茶水烫过的手，自说自话：“清四当家连尝都没尝一口就将这茶打翻了，想必这茶一定是难喝至极。只是，茶水烫，若你不刻意打翻它，就不会烫了手。不打翻它，日后肯定会有觉得好喝的人，渴的人来找我讨茶喝。。”
　　她将我的帕子也夺过去，丢在那堆碎瓷片和茶叶茶水上，帕子浸了水，染了淡淡的茶水色。
　　“我今日来，是奉劝你，离墨白远一点。莫叫别人议论了去，对你也不利，对墨白的名声也不利。”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来，她还是压了些怒气在和我说话。

　　“清四当家，请你弄清楚，是墨白抱的我，不是我抱了他，要说理，怕是找错人了吧。”她的心情我明白，只是这被误解的滋味不好受。

　　“胡说！墨白不是那样的人，若不是你蛊惑他，他怎么可能会在众人面前抱你？对。。一定是你，都说蛊能惑人心，一定是你给墨白下了蛊，墨白才对我格外冷淡。”她自说自话，越说越生气，一双大眼睛都快要瞪出来。扬起手就要落下。

　　我想着今天终究免不了一巴掌了，准备着看能不能接住着一巴掌，可就在她这一巴掌要落下来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哟，清四当家竟也有这样的脾气，看来还是我穆三生低估了清四当家。”穆三生眯着眼睛站在门口，眼神玩味的盯着封清那只手，硬生生的将它给盯的放了回去。

　　我和穆三生来往甚少，她怎么会突然转到我这里来？我心生疑惑，就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翡翠，这丫头我之前让她跟着慕容南，却没在南院看见她，回来时也不在，现在，倒是跟祈星阁的人一起回来了。

　　封清一向的对外好性子被撞破，显得有些尴尬，方才扬起的那只手，放在前面也不是，藏在身后也不是，眼神飘忽的问道：“穆长老哪里话，我不过同袖姑娘开开玩笑，袖姑娘是阑珊城的异阁阁主，我怎么会有什么脾气是要发在这里的呢？”
　　我看着这个封清，她这亲切爽朗的表情和方才要打我时那怒目圆瞪的表情，可真是切换自如啊，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穆三生淡淡的勾着嘴角，一如既往的清冷：“我想也是，清四当家是出了名的好脾性，而且墨城主爱护城内子民是出了名的，四当家对墨城主一往情深，怎么会惹他不高兴呢？怕是我，看错了。 ”

　　就在这时，名刀门的派人来了，说是大当家的让四当家的回去。封清找到了台阶下，自然急忙从我这里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甩给我一个恨恨的眼神，真是惹人发笑。

　　屋里，只剩下穆三生，翡翠和我三人，气氛倒是变的奇怪起来。我一向是不晓得如何跟穆三生这种神秘的美人相处，更何况她今天无端的帮了我。
　　翡翠走到我身边，收捡碎在我脚边的杯子残骸，我扶着椅子起身向穆三生道谢，

　　“多谢穆长老为白袖解围。”
　　她深邃修长的双眸看着我，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水中仙，淡淡的说，
　　“我没有做什么，况且，袖姑娘不像是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呵，穆长老哪里话。说起来，穆长老今天怎么得空来异阁转转？”这才是我最好奇的事情。

　　“都说阑珊城新来的白袖姑娘是个不凡的人，一直想见识见识。前几天，听说姑娘受了伤，那时候来探望，你还没有醒。这不，今天在路上遇见你阁里的翡翠，问了她两句，才知道你醒了，就这么，不请自来。还真是冒昧了。”她说话的时候，嗓音低低的，却很脆生，就像冰珠子在滚动。她穿一件绣花紫袍，左边的长发遮住半只左眼，额角的绯色花印妖异的盛放着。她的眸子颜色浅，眼睛长得深邃，眼神却空灵悠远。一走动，袍子里叮当作响，据说，那是匕首与装了铜币的龟甲碰撞的声音，祈星阁就是靠这两样东西，震慑着其他的江湖势力。

　　我同她客气了一番，给她倒了杯茶，正是刚才被封清打翻的那种。那是阑珊城独有的一种草药茶，味道清香，茶汤淡，入喉回甜。还是之前随师父出诊的时候，城里一户人家送的。

　　她揭开茶盖，水汽氤氲在她眼前，她一说话，喝出的气吹动那片雾气，。她依旧是面不改色的说：
　　“我听说，袖姑娘曾经用嗜血蝶引蛊。我曾认识一个会蛊术的人，听她说过这嗜血蝶引蛊之法，需要引蛊人有深厚的内力，还要在蛊池里修行过，所以，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所以，继承的人极少。想必，姑娘是从小就学习用蛊了吧。不知道，姑娘是跟的哪位前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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