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叫道：“烟，你要撑下去，哥哥这就给你解毒。”
　　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默默听着，也没有知觉。
　　烟？谁是烟？哥哥？又是谁的哥哥？
　　我似乎置身于一片苔原之上，苔原冰冷，潮湿，一眼看不见边。有冰冷的水漫过半身，缓缓流淌，像流在身体里的血，全部冻成冰水一般。
　　我看见一个庭院，满是奇花异草，院中有一棵大树，树上垂下嫩绿枝条，有一个女人在树下起舞，白衣白袖，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想看清她的脸，却始终是模糊一片。
　　“主子，都要带走吗？”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之前的那个男声说：“不必了，让她再在这儿待上一阵子可能会更好。把另一个带走就行。”
　　在我听见无尽风声之前，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我像是闻过，又叫不出名字的花。我记得那花是开在寒冬的沼泽旁，是蓝紫色的花瓣，娘亲最爱用它染衣裳。。。
　　可是娘从不会染衣裳。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人之将死的臆想吗？那个喊着烟的男声也是，在树下跳舞的白衣女子也是，这花香也是。我这么想着，没有了意识。

　　我是被热醒的。
　　身上裹了厚重的被子快要喘不过气，被子里还有好几个暖和的汤婆子。
　　我头疼的睁不开眼，只觉得热的厉害，这寒冬里居然还能这样热，我可能是到了阿鼻地狱，在受着热刑？
　　我四处摸索，想让自己找到凉快点的地方，万幸，让我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凹凸有致，摸着手感也不错。我想着让身上也凉快凉快，便把这冰凉的东西拉进被窝里，从脖子往下触。那东西却突然动起来，往被窝外面钻。我怎能放过得之不易的冰凉，它往外钻，我就往上蹭。

　　“阿袖！”是墨白的声音。难道。。我没死？
　　我睁开眼睛，果然，我躺在我的床上，墨白，翡翠，宋青阳都站在我的床前。
　　只不过。。。他们的表情怎么都不太自然，特别是宋青阳，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墨白居然还面泛红光。
　　突然，那个被我抱在怀里的冰凉东西又动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东西，这分明是墨白冷冰冰的手！
　　我下意识地将墨白的手甩出去，力度挺大，好在墨白也不是寻常之辈，稳了下来。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的手。。。我！墨白你是个流氓！”
　　我尴尬到语无伦次。
　　只听见宋青阳在一旁嘟囔:“你这个女人，分明是你自己把我们城主的手放进你的被窝的。说到流氓，可没人比得过你，之前你还借拿匕首的机会，偷偷摸过城主的腰吧。”

　　“这些暂且不说了，说说那晚发生的事情吧，你还记得多少？”墨白随意地朝周围张望。
　　“那晚？”难道不是方才发生的事情吗他提到这里，尚沐枫那张破败了一半的脸还历历在目，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翡翠倒了热汤来，一边让我喝下，一边对我说：“是啊姑娘，你都睡了快三天了。那天早晨，赛神医被药童发现绑在药草室里，姑娘也被发现昏睡在医阁门口，腿上还有伤。姑娘你一直高烧不退，所以城主让我们把这里弄的暖和些，好给姑娘捂出汗来。”然后，她故意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姑娘昏迷以后，城主可是每天都来,关心的很。”
　　我抬头看看墨白，他眼神闪躲，倒是难得的好玩。
　　“是尚沐枫。”我边回忆着记忆里的细枝末节边说道，突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脸皮还在，看来尚沐枫是没得手的，难道真的是有人救了我？
　　宋青阳听见我说尚沐枫的名字，显得一点也不惊讶：“那果然就是尚沐枫没错了。三千长枫谷，果然还是成了歪门邪道。城主，看来春天的出征，三千长枫谷是不能指望了。”
　　墨白眉头紧锁，喃喃道：“尚。。。沐。。枫，”继而，他看向我：“他是个聪明人，定然有他自己稳妥的安排，怎么突然乱了阵脚，非要铤而走险在我城中杀一个素昧平生的你？阿袖，你实话告诉我，你和他，之前有没有见过？”

　　“你怀疑是我招惹过他？”我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墨白。我所以为的，对待自己重视之人最基本的原则，便是全身心的信任他，他这样试探的口吻未免让我有些失望。可是话说回来，从何时起，这个我认识不久的墨城主，已经被我定义成了重视之人？我又有什么自信，认定我也算是他的重视之人呢。。。
　　这么想着，我倒觉得是我反应过激了，开始平静地跟他讲那晚发生的事，告诉他，尚沐枫可能是将我错看成了另一个人，还向他说了，尚沐枫凭蛊盒子认定是我伤了他这件事。

　　“说到你的蛊盒子，之前你解蛊的时候，我也见过，至于你说的，底部的奇怪图案，我倒也没细看过，改天，我倒是想好好看看。”墨白说道。
　　“城主，姑娘，”翡翠面有难色：“蛊盒子，在姑娘受伤那天傍晚就失踪了，而且，这两天我也到处找过，整个医阁都没有找到。”
　　“不过是个蛊盒子，丢了便丢了吧，这么个危险的东西，我也不敢戴在身上了，改日再做一个就是了。”想着尚沐枫将那蛊盒子吊在我面前的场景，我倒打心底升起一股庆幸。既然尚沐枫失踪了，那盒子怕是跟他一起失踪了吧。
　　“我这里，倒是有个传闻。说是三年前，尚沐枫因为容貌姣好，被人妒忌，毁了容貌，并且，是用的最残忍的方式，从此，尚沐枫性情大变，立誓今生一定要将那人千刀万剐。传闻还说，毁他容貌的男人及其邪魅，也拥有跟尚沐枫相提并论的绝世容颜。既然尚沐枫那样对你说，想必那传闻也有八九分真实了。”

　　我看着墨白说话的样子，温文尔雅，一股子书生气，而耳边却回荡起那晚，尚沐枫疯癫时说的话来，
　　——“阑珊城的大善人，德高望重的好城主。结果呢？十二岁就手染千百人命，还屠了那南诏南宫家满门！”
　　——“他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了你一个小小女子来伤我？你想的可真多。”

　　这样的墨白，一直笑着的墨白，十二三岁就任城主的墨白，真的是人们说的那样，小小年纪就屠人满门吗？他会那么狠心与残忍吗？我不敢相信，但是之前，清和也说过，今日阑珊城所遭受的一切，都是阑珊城种下的果。

　　我看不透墨白，所以才总想着去了解他。可是我光是看着他，这一个多月太短，我看不进他的心里去，却让自己慢慢去与他的人生交织在了一起。

　　他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会儿，顺着我的床边坐下来，将被我掀开的被子又重新压好，温柔地说：“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在想，那尚沐枫也是个不幸的人。”我移了目光，低着头回答他。
　　“嗯？你可是差点被他杀死，你可真是心大。”他说。“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世间与阿袖一般模样的高手，竟还有这样的存在。”
　　“不过是长得像的人罢了，你不也说过，你那七岁的故人与我也长的像吗我早说过，我长得平庸，与谁都相似。”还有那慕容南口中的阿衍，真是奇了怪了，自从来到这儿，处处都有人说我和他人长得像，我自认不算姿色平庸，但是事到如今我倒开始有点怀疑了。不过，与我长的像倒也罢了，尚沐枫认人，认的可是蛊盒子，这也未免太巧了。
　　我越想越奇怪，又恍惚记起我意识模糊时出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如果是梦，尚沐枫又为什么没有杀了我，还失踪了？

　　“城主，”侍卫突然冲进屋里打断了我一连串的疑问。
　　墨白问了句“何事？”，语气是他威严的城主腔调。

　　只见那侍卫急切地说道：“城主，那南诏的女俘虏。。。。跑了。。。”

　　“什么？你们这些看守是干嘛的？废物吗？！”宋青阳呵斥道。
　　墨白起身，拍拍宋青阳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激动，继而说：“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昨晚，今天早晨兄弟们去地牢换班的时候，发现昨天夜里守夜的几个人已经断气了。”

　　墨白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怎么死的？可晓得？”
　　“不知道啊城主，浑身的骨头都像错了位，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门锁和锁人的铁索断了。”

　　是易木水，听了他们的描述，我确定，这些人是中了易木水无疑。我告诉墨白，易木水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中此毒的人会出现精神障碍，骨质软化，痛感加深的症状，在出现幻觉的时候，中毒者会出现自残的现象，所以，一般中了易木水的人，都是被自己弄断了手脚，被自己杀死的。
　　“给死者的家属发充分的银两，务必要安顿好后事。”墨白闭上眼，仿佛对又死了几个人感到悲痛。

　　“易木水？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毒药？”宋青阳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流传出来的，只是我好像从小就知道，应该是小时候在哪里听说过，刻在记忆里了。”我默默回想，是在哪里见识过这易木水，终还是想不起来。

　　“看样子，这是南诏来人了。”墨白沉默一阵后，做下这个判断。
　　屋外的积雪已经化了，阑珊城难得的出了暖和的大太阳，还能听见几声鸟唱。墨白和宋青阳去地牢看具体的情况去了，我窝在床上，太阳从窗纸透进来，洒在身上，比被窝里刻意营造的温暖要惬意的多。

　　我提出要出去走走，鉴于我的腿受了伤，走着不方便，便由翡翠扶着我，走到院子里，搬了个小凳坐下晒太阳。
　　异阁的几盆奇葩在屋外伸展着枝子，稍微有一点凸芽，距离春天，又近了一些。风还是寒的，只是中和这阳光，吹着却还是舒服的。

　　“袖儿，你终于醒了。”医阁的院子便是异阁的院子，我在晒太阳的时候，我的师父赛华佗正带着药童们上晨课，让药童们自己温习的空档，他便走过来看我。

　　“师父，”我正准备行礼，却被他拦住：“你腿脚不便，就不要行礼了。”
　　“师父可是无恙？”想到尚沐枫是用的师父的面孔进的医阁，我不免担心我这真师父的状况。
　　他只说是没事，不过是出诊回来的路上被人打晕，一觉醒来自己躺在一堆药材里，说着说着，他只当自己是讲了个笑话。师徒二人又开始说起平日出诊的一些事来，亦师亦友，又像父女无间，大概就是如今这般吧。

　　“啊对了，我身上中的袖箭之毒，可是师父解的？”我突然想起，之前尚沐枫的那只袖箭毒让我遭足了罪。

　　师父一脸的迷茫，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还说我被发现的时候，只有是腿上有袖箭伤，血也

　　止住了，袖箭也没有插在上面，更没有中毒的迹象。

　　听了师父的话，我又想起那个男声在我耳边喊
　　“烟，你要撑住，哥哥这就给你解毒。”
　　不会吧，难不成真是那个梦里的男人救了我？

　　“怎么？难不成你还中了毒？”师父急忙问，只是这事太多疑点，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装作没事的样子，摇摇头，打了个哈哈，说可能是梦里中了毒吧，一笑了之。

　　正笑着，就隔着院墙听见了慕容南的声音：“阿袖！阿袖！”
　　小家伙急冲冲的往院里跑，等进来了，头发都跑乱了，手里还抱着黑猫墨墨，再一看，身后还跟着妖道清和。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跟你那些蛇虫鼠蚁一起冬眠了呢~”清和远远的走来，嬉皮笑脸的，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墨墨的伤看起来好了不少，慕容南将它放在地上，它便走来我的脚边，慵懒地卧在一旁。之前翡翠告诉我，我昏睡的期间，慕容南和清和也来过，再者就是墨语黛，还有祈星阁两位长老。慕容南看墨墨蜷在角落里可怜巴巴的，就先给带去了南院，看来，他这个小家伙倒是比我这猫主人还要尽职一些。

　　清和带了酒来说要给我的劫后余生庆祝一番，我自然是双眼放光，恨不得将那忘尘山竹叶青全部占为己有，但碍于黑着脸的师父走来告诉清和，我这腿敷了药不宜饮酒，我与这酒算是暂时无缘了。
　　“啧啧啧，喝不了咯~可惜了这好酒，只能我一个人喝了。”清和装作遗憾的样子，正要将酒往自个嘴里倒，看见我眼巴巴地望着酒壶咽口水，只好无奈地盖上，收起来，摆摆手说：“好吧好吧，翡翠说的没错，你还真是个酒鬼。看来，这酒也只能留着待你痊愈的时候一起喝了。”

　　我瞅了翡翠一眼，只见她正做贼心虚地转过头去。
　　“阿袖。。。”慕容南在我身边坐着，始终盯着我盖住受伤的腿的那块衣料看，像是有心事，我应声转过头来，他停顿了许久，又对我说，
　　：“阿袖。。。你不要待在阑珊城了，这里很危险的，真的。”
　　原来他是担心我啊，我安慰他说：“没事的，我是个大人了，这世上哪里都有危险，我在阑珊城，得了到我从未得到过的安定，还可以找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南儿不用担心。”
　　“那你跟我回齐月！我也会给你一个异阁，更大的都可以，南儿也会保护你，若是有人再像今日一样伤害你，我就杀了他。这样就两全了。”他突然站起来，一脸认真。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就承受这样大的煞气，不免也跟他认真起来，带着呵斥的语气说他：
　　“南儿！你不该老是把杀字挂在嘴边，杀人的孩子是残忍的，我是不需要一个残忍的孩子来保护的！”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说是不是有些重了，他还是个孩子。
　　我看着他，他愣了片刻，眼神里溢着水光，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嘴唇紧咬着。
　　“南儿。。。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南儿。。”
　　话还没说完，慕容南就跑着离开了院子，我腿上有伤，也没办法追上他，只好让翡翠跟着他，别走丢了才是。
　　慕容南走后，我埋头自责着，清和拍拍我的肩，以表安慰。
　　“南君他这几天，一直在担心你，他就是怕你再在这儿发生这次的事情，你有点伤他的心了。”他说。
　　我扣着手指，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想到南儿的反应这么激烈。”
　　他沉思了一阵子说:“他可能，是怕你对他弑君上位的传言心存芥蒂，不喜欢他吧。毕竟，你在他心里是他难得亲近的人，担心亲近的人讨厌自己，这种心情也是可以想象的。”

　　对啊。。这么久以来，慕容南依赖我，亲近我，我早已把他当做弟弟来看待，早已经忘了刚见他时所听到的传言。可是，在他自己的心里，弑君上位可能是他这一生要背负的最大的黑暗，我说他残忍的时候，全然忘了他是在一个怎样残忍的环境下长大的。看来，这下，我着实伤透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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