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饮鸩

　　想着想着，突然鼻酸起来，忙转移起话题来：“不说这些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偶遇了尚谷主，他前面不远处，就是你们。”
　　“尚沐枫的好奇心太重，你要离他远点。”他接着说。难得见他表情严肃起来，眉头微微皱起，显得眉峰格外高翘，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也凌厉了起来。

　　我跟在他身边不敢作声，慕容南可能是看这气氛沉闷，转过身来递给我们一人一块梅花糕。我边走边吃，梅花糕太过松软，我用手接住渣滓，以防它们掉下来，墨白只将它拿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来，手朝我的脸伸过来。
　　我本能地躲闪，却不想，他伸手护住我的肩膀，继续刚才的动作，我这才看见，他的手里拿着一块帕子，帕子是白的底色，隐约有细小精致的暗纹。
　　他用帕子拭过我嘴角后轻声说道：“脸上也有渣滓，慢些吃。”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只觉得脸上发烧，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很好吃。”
　　他笑：“你若是喜欢，我晚些叫青阳去买些专门给你。”
　　“你若是喜欢，南儿的这一袋就都给你。”墨白的话还没说完，慕容南就岔了进来，举着袋子，一副马上就给我的态度。我只好笑笑给他塞了回去。

　　“看来，你和南君处的不错。”墨白悄悄在我耳边说。
　　“小孩子总比大人要好交心一些。”我也学他的语气冲他说。没想到这人今天不知怎么了，铁了心要调笑我，
　　“你这是在怨我不好与你交心吗？”
　　“我是个外来人士，承蒙城主收留，不敢与城主交心。”
　　他却像没听见我说话，轻声叹：“看来，我们还要再走近些才是。”
　　我不知道墨白是怎么了，只觉得近几日，他对我的态度变得比较奇怪，而他说些奇怪的话，我除了默默消化和心悸之外，也没什么好应付的话。
　　雪又零星地飘起来，越接近阑珊阁，商家和摊位就越稀少，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鞋踩进雪里沙沙作响。

　　回到阑珊阁，慕容南带来的那几个侍卫果真像墨白说的一样，急的不可开交。
　　带头的那个，见了慕容南回来，咚的就跪下，膝盖磕地的声音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余下几个，也跟着跪下去。
　　他对慕容南抱拳：“王上！王上为何不带上属下一同出去！若是王上出了什么事情，属下等人万死不辞其咎啊！”
　　慕容南示意叫他们起来，像是在安慰一样对他们说：“你们不必太担心本君，本君已经不是九岁的小孩子了。况且，这里是墨城主的阑珊城，没人敢杀本君。你说是不是呀，墨城主。”

　　墨白微微笑道：“自然。”这时，宋青阳踏进大堂，向慕容南揖手，又低声对墨白说：“城主，封清小姐来了。”墨白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眼神中光影流转，睫毛扑扇之际，轻声道
　　：“还不快请进来。”

　　宋青阳即刻到门外请出一披着湖蓝大氅的，梳着利落发髻的清丽女子来，恍惚之间，我看看墨白身上的湖蓝锦袍，又看看这位封清小姐的打扮，竟觉得十分般配。忍不住盯着她看起来。

　　封清走进门来，先向慕容南稍稍行礼，再与墨白擦肩，相视一笑，倒是与墨白显得很熟络，与她的兄长——名刀门的另几位当家不同，她生的清秀，眉眼之间都像上天仔细雕琢过一般，特别是她勾起嘴角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与墨白为伍的模样，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墨白，你可真没良心，枉我们还有婚约，今日这阵仗，你竟只将我兄长们请来，却独独没给我发请帖。你得给我个解释吧？”妙人儿径直坐在墨白平日的座儿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婚约。。。是吗，墨白又不是小孩子，未娶妻就已经罕见了，怎么会还没有婚约呢？
　　墨白微微吐气，声音平缓：“你不还是来了吗？还正好不用参加你嫌无聊的大会。”
　　“还有，婚约一事，不过是墨白儿时戏言，已经和清四当家说过许多次，还请四当家莫再调笑墨白才好。”

　　这个墨白，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就拒绝了别个姑娘家。
　　没想到，封清倒也不恼，浅浅笑着，微微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我才发现，这位封清姑娘，长着两颗讨喜的虎牙，她说：“这我可不管，这可是老城主和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就说好了，虽说他们二老如今都不在了，但在我箜州名刀门，人人都知道，我封清是要嫁给你的。你现下是这么说，但你一直没有娶妻，待你想要成家的时候，自然会发现，这世间，只有我，才是与你最般配的人选。”

　　“清四当家。。。你在我们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怎么都不害羞的。”慕容南眨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难得的吞吞吐吐起来，小脸儿听的通红。

　　封清听了这话，才尴尬的顿了一下，垂下眼帘，轻轻咬了下下嘴唇：“我自是知道让南君和各位见笑了，但是南君日后自会懂得，喜欢一个人，就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这个我知道，”慕容南凑到她跟前，“就像我喜欢森将军，虽然森将军叫我不要去看他们极端的操练，但是我还是悄悄去看，就像我喜欢阿袖，阿袖叫我不要再上树了，我还是想去树上，等她抱我下来。”
　　这个小不点，果真还是个小不点，尽说些不着调的话，看来，他根本就没弄清人家在说些什么，说完，还很得意地冲我龇牙。

　　封清的目光转向我，又朝我走来，上下打量，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她望着我问：“这位姑娘，我从未见过，可是哪个名门正派的？”
　　我轻声说：“不是哪个名门正派，白袖长在瑶城，后在江湖漂泊，只是前不久被墨城主收留，现在在阑珊城帮着赛华佗神医打点些草药。”

　　封清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说：“那你可会武功？”
　　“会些皮毛和轻功，对付些小厮还可以。”
　　“阿袖谦虚了，”墨白突然插话：“武功再高有何用，个中高手，谁若是中了你的毒和蛊，怕是再深的功力都白费力气。”
　　“哟，难得听你墨白对谁有这么高的评价，看来，我是小看了这位姑娘。”封清在听了墨白的话后，又看了我几眼，不过。。眼神好像不太一样了。
　　“用毒用蛊的，大多是聪明人，不然，身上没东西的时候，可难自保。”她转身。自打墨白横插一句话之后，封清对我便不太友善，这我是能感觉到的。见惯了青楼里那些姑娘为了心仪之人的青睐暗自争斗，这其中的尴尬气氛我还是明白的。

　　只是，细细想来，我还从未用蛊用毒伤过人，顶多是路过马场时，在马场的茶棚里用了些叫人恶心跑肚的小毒，趁那看马场的人去茅房时，偷过一匹瘦马罢了。我的蛊盒子虽一直戴在身上，那也只是从小戴习惯了，里面也没有蛊虫的原体，在我看来，若是我不招惹别人，便是不必思索自保的。

　　“名刀门的三位当家都住在北院，清四当家不去打个招呼？我记得，封晓大当家的，可是严厉的紧。”墨白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他待封清的态度，就像对他城中任意一个百姓，很难想象，他们认识了二十年。封清看起来也习惯了，只是假装皱着眉头跟他抱怨：“你已经好久没叫过我的名字了，成天清四当家的叫着，你也不嫌拗口。”
　　见墨白只是抿嘴笑，封清泄气般的甩甩衣袖，朝门外走去：“好啦，我去便是，顺便拐了你的妹妹一起去，我与黛儿许久未见了，记得帮我叫她来北院。”
　　墨白于是吩咐宋青阳去叫墨语黛了。

　　“咳咳。。”慕容南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那本君也走了，本君。。。饿了。。”饿了两个字声音极小。
　　墨白将他和一众凶神恶煞的护卫送出去，他这个东道主有条理的安排着一切：“晚饭早已开始准备了，南君回南院便可以用膳了，若是南君有什么吃不惯的，尽管跟墨某说。”

　　天色渐晚，天边泛起红霞，远处，是红彤彤的一片，映照着地下的积雪也成了血色。
　　我走到门口，站在墨白身后，向瑶城的方向望去，瑶城偏南，定是积不了这么深的雪的。出来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娘怎么样了。
　　“这么红的天，明日又是一场大雪。”墨白背着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我说话。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墨白喃喃。
　　“城主是在同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又是故人。这人怎么说了和赛老头子一样的话。
　　“可能是我长得太普通，与谁都有相似的地方。”我说道。
　　“那个故人是特别的，她的眼下也有一颗红痣，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她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小丫头。你那股救了人还要憋出个生硬理由的劲头，倒是与她很像。”
　　我的语气里带着笑意，转到他面前让他看看清楚，免得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城主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城主夸我长得显小，我很高兴，不过，我从未见过城主。”
　　墨白看着我，眼神深的像一口古井，看不见底，半晌，他说：“我想也是，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才对。不过，在官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受着伤，一时间，从你身上看见了她的影子。所以，我才总想与你多说说话。如今我倒是觉得，你就是你，像，也是形似罢了。”

　　莫名其妙。原来这些天，我一直都当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七岁小女孩的替身，简直是莫名其妙嘛！可是，在他说“你就是你”的时候，又出现了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一抬头，对视上墨白那含笑的眼睛。他那双眼像是有妖力，将你的魂魄都定住，把你的心沉入他眼中的井底。后来的许多年里，这双眼常常入我梦里，梦，便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把我溺死在深渊里。

　　“你将我当成我就好。还请你以后，别再这样看我。看的我不舒服。天寒，有几样名贵药材在院子里搁着怕冻坏了，白袖先行离开了。”我打断这对视，揣着剩余的心慌落荒而逃，地面积雪打滑，出门的时候险些滑了一跤，努力站定后，又尴尬地冲异阁的方向跑过去。

　　我一口气跑到医阁，赛华佗正带着几个药童将晾好的草药搬进屋里，见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皱了皱眉眉头走到我面前，
　　“你这丫头，既然做了我的弟子，那便是半个医者，这幅冒冒失失的样子，与你的身份不符，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样子。”
　　我很惊讶赛华佗居然承认了我这个弟子，惊讶之时又听见他说，
　　“异阁里你写的那些毒虫毒草的搭配，和针对的病症，我下午查了些古籍和异域的医书，有很多确实是你写的那样。早先，为师对你的法子有些成见，你可还往心里去了？”
　　我突然佩服起赛华佗作为医者追根求底的精神来。竟对他有些改观了，于是见好就收的回道：“师父才莫要怪徒儿之前的多次无理才是。徒儿虽是懂这些怪东西，正经的医术却是半点没有，日后。。。还是要跟着师父讨教的。”
　　赛华佗欣慰地摸了摸胡须，笑起来，一脸褶子，青灰色的袍子被风吹动，散发着浅浅草药清香。倒也有些悬壶济世的感觉在其中。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阑珊阁的南，北，西院都十分热闹，倒是这原本作为主院的东院，为了远道而来的各大武林天骄能过得称心如意，将半数的人都调去了各院，倒是让这东院的医阁，异阁，萤石所，墨语黛住的苍青楼，墨白住的即明居都显得冷清了些。

　　冷清倒也不是坏事，至少，清净。这几天里，我跟着赛华佗归纳药材，研制新方，去给城中最穷苦的几户百姓，或是最有名望的几户百姓看诊，医术结合偏方，或是一点小小的引蛊之法，甚是有效。

　　墨白预判的没错，大雪又肆无忌惮地飘了两天两夜。飘雪的那天，墨白专程来送了几件新制的大氅，还在异阁烤了会儿火，便忙的不见人影了。封清与墨语黛散步的时候也来过异阁，只在其间走动了会儿，看了看其间摆设，又看了看我，最后被我在城南捡着的冬眠的大蛇吓了一跳，匆匆的离开了。慕容南和清和也来过，据说，是慕容南找不到玩伴，清和又除了练剑无事可做，两个无聊的人凑在一块儿，只能时常来我这更无聊之地坐会儿。

　　我给慕容南拿了些点心——这几天空闲的时间多，我便去跟翡翠学了些做点心的手艺。没想到慕容南嫌弃的说：“阿袖，你这里的点心，样貌都好丑。”
　　“这怕是这位袖姑娘的手艺，南君还是别太直言了。”清和爽朗的笑着，道袍还是松垮地披在身上，发挽的很低，随随便便的插着根桃木枝，若是他不这么简单的戳穿我，我还是承认他的样貌着实是不错的。

　　我拿起盘里的一个团子塞进清和嘴里：“道长还是少说话为好。”
　　他被我塞的直瞪眼，我手刚拿开，他忙将团子拿出来，喘了几口气，又冲我嚷嚷：“喂！白袖！我刚才可看见你摸了干蜈蚣，没洗手呢就往别人嘴里塞东西！”
　　“你是别人吗？你不是妖道吗，修仙的体质还怕点不干净的不成？”我冲他吐舌头，跟他吵的不亦乐乎。
　　他一脸认栽的表情，没好气的说：“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那天晚上我就不救你，我也站在你旁边叫你妖女。”
　　继而，我们相互翻了个白眼，谁也不给谁好脸色看。慕容南倒是听说点心出自我之手之后，不再嫌弃，往嘴里塞着点心，还边在一旁笑着说，
　　“你们两个人，一个妖道，一个妖女，也不知道互相在嫌弃些什么。”
　　我一想，哎，还真是这样，突然就噗呲笑出声来，再看看清和，他也是和我相似的模样。
　　茶过半盏后，清和感慨地对我说：“那日我就觉得你不是平凡之辈，没想到，你竟是他墨白的人。难怪被人救了还那样底气十足的。”
　　“我也没想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道士竟是大名鼎鼎的须臾道人大弟子。”我尝了口自己做的糕点，这模样虽然丑了些，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你真有意思。”他说。
　　“墨白也这样说。”我下意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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