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招魂

　　北风平地卷起泥沙，呼啸而过。丹山之北，千里荒漠，万里黄沙。

　　一袭赤红长巾如锦旗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时卷时舒。肩头红巾几欲被风撕裂，那玄甲男子仍不动不惊，只静静拄剑，凝神南望。

　　不知何时，有人这样问道：

　　“将士们都离去了，将军怎么还不走？”

　　玄甲男子只笑不答，却反问道：“你可知我卫某征战十年，领过几场胜仗？”

　　那人顿了顿，恭敬答道：“将军神武，共得胜七十五场。”

　　“对，没错——七十五场！”

　　“铮”的一声，银剑出鞘，寒光乍现。剑身于啸咤寒风中震颤。卫氏将军朗声大笑，道：“七十五场。本将曾千里追寇，未使敌军匹马得还；也曾挽弓如满月，取敌将首级于百里之外；亦骊酒临江，率千百儿郎征北伐虏……如今胡人大举进攻边塞，卫某又怎能甘心离去？”

　　忆起昔日累累功绩，卫氏将军的双目之中也再次迸出豪情。一如往昔，璀璨火热。

　　“将军的忠情，着实令人敬佩。”那人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拱手问道：“只是，逝人已逝，将军如此执念此地的原因，确是由于报国忠情……但其中，也有儿女情长罢？”

　　卫氏将军身形一滞，随即爽朗大笑道：“确是如此！卫某的确有一放心不下的旧友……就在这大地之南，望而不见。因此……十分不甘心。”

　　“此人……可是徐府大公子？”

　　卫氏将军一惊，转身却见一褴褛书生模样的少年，正低眉拱手，缓缓启口……

　　“将军思恋的旧友，可是洛城徐府的大公子？”

　　“你是……如何知道的？”将军大惊，一双厉眼不可置信地瞪向那寒酸书生。

　　书生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受恩人所托，鄙人特地从洛城带来此物，将它交还给将军您。”

　　那是一叠厚厚的，残破不堪的信纸，用泛黄的棉绳捆扎了起来。看起来，那信纸似乎比这书生还要老上几轮。

　　“因故，徐公子的信一直未能寄出。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书信又被人找了出来。恩公说，如若将军仍在，那便将它交还给您……而将军，过了这百十年，你还在。”

　　“哐”地，利剑坠地。一双颤抖的手将信纸夺过，踌躇地展开，而后这卫氏将军又恨不得一目十行。

　　片刻后，一世坚忍如铁的他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自从断了书信，我便与他失了全部联系……这些年，也不知他是否安好……是否应了当年的承诺，乖乖娶妻，自在安稳……”

　　书生沉吟片刻后轻叹：“自将军战殒，徐公子在牌位前跪了三日，心力尽悴。而后，他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儿孙满堂。他一生仕途平顺，无忧无虑，乐享古稀之年。百年之后，被葬于徐家祖坟，受儿孙祭拜。”

　　“徐公子应了你们二人的承诺，忘却前世，自在逍遥。”

　　风缓，似火红巾沉沉垂下，垂在将军身侧，如同为烈士裹尸的马革。他再次仰天而笑，满脸是未干的泪痕。

　　“如此……本将也就放心了。”

　　言罢，卫氏将军微笑着踏出了亡故之地……魂魄因留于亡地而得以残存，离弃亡地，那勉励维系了百年的残魂余魄终是土崩瓦解。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将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有白色花瓣轻轻扬起，随风而去，化为无形……化为万物。

　　地上，只余一叠厚厚的信笺，和一截露出地面的手骨。

　　独立北风之中，身前身后俱是黄沙。少年书生拾起置于脚边的木杖，仰起头不知在回答谁。

　　“你问那徐公子？……那自然，是假的。”

　　“大少为将军长跪一年，顽抗府中压迫，加之身体虚弱，最终咯血而亡……终身未娶。”

　　“都是有情人，只是不知……此番黄泉路上，又能否相见？”

　　瑟风起，草叶黄，杖顶的小葫芦一颤一颤。少年书生逆风而行，和风吟道：

　　“关山逼仄人踪少，风雨茫茫野色昏……

　　记取汉兵追寇地，沙场犹有，未招魂。”

　　—《未招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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