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日谈

　　终天之南，极地之北，神妖人鬼皆有归处。

　　世分三十六重界，鬼道占十八重，妖分另四重，人界再得一重，余下十三重则悉数归神明所有。如此万物苍生各归其道，各居其位，世间方能平衡安和。

　　妖神长生，而凡人则寿短。生则营营于人界，死则入鬼道，除此以外再无可去之处。是以当落尘死的时候，她本该是要前去幽门鬼道转世投胎的。

　　但不知为何，仿佛冥冥中有一线牵引，领着她意识朦胧的魂魄，恍恍惚惚进了一条漫长虚无的暗道。

　　与此同时，三十六重天的封印在屹立万千年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她终于从暗无天日的甬道中脱离，竟又是进了一个明亮到苍白的地方。这个世界就像是楚河边界，非黑即白，泾渭分明。

　　落尘终于有了感知，虽然失去了形体，但她却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比过去更加清明和强大。

　　整个空间都在她的意识笼罩之下，而那个被重重锁链捆绑在正中石柱上的黑衣人自然无所遁形。

　　锁链，石柱，囚徒，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她下意识朝石柱飘去。

　　光洁的石柱上锁链重重叠叠，几乎要同那人漆黑如墨的衣衫融为了一体。有的甚至还穿透了那个人的躯体，就那般向着雪白的穹顶蜿蜒而上。

　　这人仿佛是个罪大恶极的囚徒，又仿佛是世上最尊贵的神明，纵使遍缠锁链并被囚困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也依然风姿不减。

　　然而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过明亮了，以至于连影子都逃离了这个白茫茫的囚室。不过奇妙的是，即便视野清明，落尘却没有办法瞧清对方的模样。因为有一抹薄雾遮挡于他的面容之上，将他那绝美的容颜藏在了飘渺之中，只能隐约窥见他静静的闭着眼睛，无悲无喜，似在沉睡。

　　在这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永恒到不知时间流逝的地方，落尘只是呆上片刻，便已感觉到了无尽的沧桑。

　　那这个人又是被困了多久？

　　落尘心中动容，便忍不住想要碰触他的身体，好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不曾想她才意动，那人便蓦然睁开了眼睛。

　　落尘不期然撞入对方的眼瞳中，只觉得那双眼既幽深如深渊暗夜，又瑰丽如霞影云光。恍然间，她隐隐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两人早已相识许久，如今只是久别重逢，别有一番缠绵悱恻的滋味。

　　时光悄然停滞，不过是弹指的功夫，一颗芳心便已彻底沦陷。

　　“你是谁？”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微带颤意的声音，带点点期待和羞怯，那是一个动情女子的声音。

　　那人当是意外落尘的到来的，但在薄雾的遮挡下，落尘却只能模糊的看到他在微笑。

　　“我？我是邪神，上邪。”上邪微笑着反问道，“那你又是谁呢？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叫落尘——”落尘迟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上邪眯了眯眼，他能看出来落尘是个新鬼，等看见地上那根似有若无的红线之后，他方才恍然大悟。

　　“红线吗？真是稀奇，我居然也有红线么？哈哈哈——”

　　“这里是什么地方？”落尘越发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被关在这里？”

　　“我是邪神，既然是邪神，那些个道貌岸然的正神自然想要封印我。”上邪嗤笑道，“难道你来时没有看见封印上的祝词吗？封上释下，避邪扬正，三十六重天外天。上指的是我，邪指的也是我，而这个牢笼就是那三十六重天。”

　　说着他复又低笑出声道：“想不到固若金汤的三十六重天竟也有自动崩坏的时候。看样子我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扬臂用力挣扎起来。

　　纵横交错的锁链因了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起来，峥嵘作响的锁链声化作灼目的赤金色咒文，并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涌下。

　　化为轻烟的落尘无可抵挡，当即就被牵连其中。

　　痛，剧痛，透骨彻心的痛苦。那一瞬，落尘切身经历了炼狱，纵然是十八层地狱也难及此刻的极致。

　　但灌以三十六界力量的封印又岂是那么容易打破的？四处汹涌的咒文突然又化作冷硬的锁链齐齐朝上邪袭去，而落尘则生生被融入其中。

　　“呵呵呵——”

　　上邪低哑的笑声听起来既平静又冷酷，但此时的落尘却并不曾听见。她的全部意识都已被外头滚烫的血肉所掠去。

　　她感到自己仿佛一柄利剑贯穿了上邪的身体，殷红的血先是隐没在他那漆黑如墨的黑衣之中，然后又如溪流般淅淅沥沥地朝地面落下。苍白如雪的世界衬得那些四处横流的雪水刺目万分。

　　邪气入侵，落尘只觉自己此刻的心比被金文撕裂的灵魂更为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折磨你呢？”一股莫名的不平之意涌上心头，她禁不住嘶吼出声道，“就算你真有千万种罪过，就算你的存在会毁了这个世界，罪极也不过是神魂俱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这样永生永世难以逃离的牢笼！这样片刻不休的苦楚！岂不是比死还要痛苦吗？”

　　从未有人这样为自己鸣不平，也从未有人觉得他不该有如此下场，世人看邪神，永远都是杀之而后快。

　　上邪垂下眼帘，在转瞬而过的怪异之后，他终于再度冷静下来。

　　“他们倒是想杀了我。”他轻描淡写地笑道，“只可惜他们杀不了。有阳就有阴，有正自然就有邪，除非他们将全世界悉数毁灭干净，否则我又岂是会被彻底毁灭的？”

　　“现在你可知道邪神是何等存在了吗？”他冷酷道，“存在便是种罪恶。”

　　说罢他突然莞尔一笑，道：“不过如今既然你进来了，那便表示这封印也未必如他们所言的那般密不可破了。”

　　“我想救你出去，我要救你出去。”落尘闻言，便坚定又固执道，“不管多久，不管多难，不管世人如何阻拦，我也势必要救你出这牢笼！”

　　上邪讶然，许久才反问道：“你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吗？”

　　“反正我已经死了。”落尘一字一句答道，“转世已非我，人世我也已走过一遭，大不了魂飞魄散。”

　　上邪阖上眼，忍不住笑了。

　　“要救我出去，没有力量怎么行？”他像是梦呓般地低语出声道，“不过是一个凡人之魂，金文一动便会消散；但凡人之魂并不曾镌刻在封印祝词之中……”

　　落尘也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不料下一刻他便已重音问她道：“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落尘下意识重复道：“力量——”

　　“没错，你与我有红线相连，我会将一身神力剥出一半赠予你，令你成为我的半身。”上邪沉声道，“然后你便离开这里吧！”

　　说罢不等落尘反应过来，他便已曲臂抓住贯穿躯体的锁链强行拉出。

　　他用自己的半边心脏做引，又用淌了他满身满地的鲜血做骨血，然后是落尘的魂魄。

　　落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封印动了。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飞掠的金光和震慑人心的重锁声。

　　邪神的神力就流淌于他的血肉之中，他看着自己的半身在他的面前逐渐成形。

　　先是骨，再是皮，待到那与自己有五分相像的美人缓缓睁开眼睛之时，他便微笑着俯头亲吻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是一口能涤骨洗髓的灵气，如此，落尘方才算脱胎换骨的复活了。

　　“自此以后，这世间便多了一位女神。”沐浴在血海中的上邪露出个危险又邪恶的微笑道，“去吧，去收集人妖鬼神的爱恨情仇吧！这世间再没有比七情六欲更强大的力量，也没有比欲望更黑暗的存在！我等你！”

　　尚未反应过来的落尘感到自己在脱离这个地方，封印的力量在驱逐她的存在，她奋力朝上邪伸手，却只堪堪碰触到他的袖袍。

　　冰冷又黏腻，那是被血泡透了的触感。

　　“上邪——上邪——”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模糊面容，她竭力喊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等我千日，千年过后，我必来救你——”

　　封印如电光火石般飞速打开又迅速关闭，白茫茫的囚牢中徒留了满室纷乱的余音。

　　“千——日吗？”浑身是血的上邪懒懒靠向身后的玉柱，然后如同询问般地喟叹道，“不知道你的千日会是多久——”

　　三十六重天的封印再度恢复如常，没有人知道曾有一个新鬼进了封印，也没有人知道邪神以一己之力造出了一位新神。

　　而就在这一日，新生的女神下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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