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锦年

作者:谈曦文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丢失的睡眠



      六月底,太阳到了北回归线,下午五点,依旧晒得人脑门子晕。

      我强撑着考完英语,站在教学楼前一棵繁盛的广玉兰下等许朝露。铃声刚刚响过了,人从教室里一波波涌出来,我眼睛不好,扶着眼镜找了半天,仍然没有许朝露的影子,本就烦闷的心更加毛躁。

      这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东江一中的惯例就是以这次的成绩重新分班。我所在的八班是重点班,班主任刘卫平在一中算个传奇,他带的班年年都能保持三四十人上重点线,当然狠自也是出了名的。考前他就站在讲台上激动的给我们打过预防针,明确表示班上的后二十名,应该为拉低了八班的平均分而感到羞耻,这样的成绩是不配留在八班的。

      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后三排,其中就坐着一个我。对他的话,我早就有些麻木了,起初还真为自己的成绩羞耻过,这羞耻也的确让我狠狠的打过几天鸡血,人说知耻而后勇,可没说勇之后到底能不能成事。面对老师们依旧飞快的讲课速度,和同窗们始终冷漠的眼神,我一鼓作气,还没来得及再三,便竭得干干净净。

      如此反复几次后,羞耻的感觉都没有了。我像被根绳子拴在一辆飞奔的马车后边,跟不上,拖着,啃了一嘴的泥。终于,我精疲力竭,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啪的断掉,身体失控了。
      考数学的前夜,我开始失眠。

      两天的考试像踩在棉絮上,恍惚困顿。最后的英语,听完听力,我知道已无力回天,心一横,眼一闭在考场上睡过去。醒来匆匆填完答题卡便交了卷。站起来的时候望一眼许朝露,她正咬着唇,这是她认真时的一贯表情。看来连前几名的许朝露都对这次考试上了心,我更加绝望,头也不回的走出教室。

      树荫遮不住光,周围空气里浮动的热,袭在我身上。汗顺着头发一截子一截子的往下流,如小虫子爬过,爬一段停一会儿,留下细细的痒。我在阴影里蹲下来,头埋在膝盖上,背后的书包又大又重,像个龟壳,我缩在底下,好似与世隔绝。

      壳外的世界,我暂时得以遗忘。瞌睡又阵阵袭上来,我竟然打了个盹。
      迷蒙中,周围渐渐嘈杂,人声忽远忽近在耳朵边荡,突然砰的一声,什么砸在脚边,我一惊,睁开眼,就见一双耐克运动鞋站在我面前。

      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同学,举手之劳懂不懂啊?我在那边喊你半天让你帮忙拦一下球,你就是不动,你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意帮忙啊?”

      我顺着鞋往上望,牛仔裤,黑体恤,仰过头终于看清了脸,他表情很是怨愤,眉毛挑着,汗水挂在腮帮子上。

      看来是操场上打球男生。

      我还陷在考砸了的凄凉中,没有力气跟他计较,估计他抱怨一回也就算了,便耷拉下眼皮只当没听见的,依旧盯着他的鞋看。

      可这双鞋却并没有移开的意思,他站在原地冲我背后喊:“哎,炮叔你能快点么,捡个球还翘个兰花指,捡的起来才怪了!”

      那个叫炮叔的回道:“这水沟都臭了,里面都是垃圾,你不怕脏你来!”

      耐克鞋道:“我不来,谁搞丢的谁捡,你给我快点啊,好容易放假了可以多打会儿。”又叽咕道:“嘿,还挺拽,说话都不搭理。”

      他这后半句显然是对我说的。

      我继续低着头装没听见,他却突然一弯腰,脸伸到我面前。我被他一张大特写吓得不轻,连忙把眼睛也闭上。却听他说:“你没事吧?你是不是中暑啦?”

      我心里骂:“您真是活雷锋啊,我要是中暑也是被您逼的。”正准备做出悠然转醒的状态,就听一个声音道:“周天翼,你站那儿干嘛呢?别调戏人家小姑娘。”

      耐克鞋道:“不是,你快过来看看,她好像中暑了。”

      这一嗓子声音挺大,我眼睛眯条小缝,就见七七八八一群人围到我跟前。

      我这个蹲着的姿势十分不雅观,再加上半天不答话的确有点说不过去。他们人多势众,这时候站起来无异于找死,我心里哀叹一声,看来不中暑都不行了。

      我硬着脖子继续装死,盘算着他们谁来拉我我就顺势站起来,找个头疼脑热的借口,蒙混过去。可他们却迟迟没人动,竟然在一边讨论起来。一个道:“我见过中暑的,不像这样啊,你再过去看看?”
      另一个道:“就是,还有力气蹲得稳,哪像快晕了的。”
      又一个道:“我看这样子倒有点像……嗯,不好说。”
      “姜胖子,你又讲半截话,有屁快放。”是耐克鞋的声音。
      叫姜胖子的嗯啊了一回道:“……像是……女生来那个了。”
      “ 哎呀,哪个啊?”
      声音戛然而止,一阵静默,我这个蹲在一旁的人都尴尬了,恨不得刨个洞就地把自己埋了,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更要命的是脚已经麻得快蹲不住,书包又压在身上,背心里的汗已经把衣服都湿透了。
      耐克鞋又出声道:“韩锦,你上去扶她,你长得帅。”

      叫韩锦的道:“这跟长得帅又什么关系?”

      耐克鞋道:“废话,就算扶错了她也不好意发脾气啊,说不定睁眼一看就爱上你啦,我对你好吧,英雄救美。”

      我无声的翻了个白眼,感觉有人走到我身边,想是那个叫韩锦的,正卯足劲准备伸手,一声厉喝传过来:“你干什么啊?”

      天煞的许朝露终于来了。

      她向来是那种不怒自威型的,班上众人都喊她冰山,一怒就更不得了,简直是暴风雪。
      韩锦被她这么一喊,手就停在半空。

      他解释道:“她蹲在这儿,我们以为她中暑了,就想把她扶起来。”

      耐克鞋愤愤道:“你别一副捉贼的表情好不好,我们可是好心,你是她朋友吧,来的正好,你把她扶起来。”

      许朝露道:“她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弄的。”

      我的内心彻底崩溃了,这群罗里吧嗦的人,生生把我从装晕弄成了真晕,再不站起来我就要趴下去了。

      我使尽最后的力气战胜了地心引力,还没站稳,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几步。关键时刻,韩锦终于扶了我一把,我两脚麻得像针戳般刺疼,抓着他的手一阵蹦跶。

      众人呆在原地看我做完了一系列奇形怪状的动作。

      我手扶着额,嘴里挤出几声笑:“呵呵……头有点晕,太阳真大。”

      又是一阵静默。我感觉头顶一只乌鸦“嘎嘎”飞过,气氛尴尬得就要结冰。

      许朝露咳一声,看了眼手表淡然道:“六点了,赶不上车,你出打的钱。”说完走了。

      我一愣,抬腿就要走,耐克鞋上来拦住我:“你……你你是装的吧?”

      我瞪他一眼:“我告诉你我中暑了吗?我蹲那儿休息会儿不行啊,树是你家的?我不能蹲啊?”
      他还要说话,那边捡球的男生突然叫起来:“你们快过来,球好像卡在铁丝漏网上了,我说怎么捞不起来!”

      耐克鞋“靠”一声,就往那边冲。

      我忙撒丫子跟着许朝露往公交车站跑,回头瞥一眼,树下只站了扶我的韩锦,穿着白衬衫,遥遥望过去,真有点玉树临风的意思。

      奔了半天,我和许朝露终于坐在了车上。

      东江以旅游闻名,公交车也做成复古的样子。红色车身,黄色木头座位,里面没开空调,黄昏的车厢里,余热还没散,空气潮湿温吞。

      我摊在座位上喘气,一副狼狈相,许朝露斜坐在车窗边,头发被吹得散乱,脸庞镀了层细细的黄光。

      缓了会儿,她转脸问我道:“你刚刚怎么回事?那几个男生你认识?”

      我吐口气:“认识个鬼!那个耐克鞋可是把我害惨了。”然后愤怒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许朝露笑得伏在前排座位上。我很是有点愤愤的喊她两声:“喂喂,我好像是在跟你诉苦,并不是在讲笑话。”

      她抬起头道:“童非,你真是个人才,什么倒霉事摊在你身上都这么欢快!”

      我本来等她等得一肚子火,便埋怨道:“还不是因为你,不是等你我能在那树底下蹲着呀!你考完到底去哪了?害我等半天。”

      她懒洋洋道:“帮英语老师改了会儿卷子,本来准备跟你说的,谁知道你还没考完就跑了。”

      我脸一僵,顿了会道:“那……看到我的卷子了吗?”

      她道:“名字都被订住了,不过还真有一张字挺像你的。”

      我紧张的看着她。

      她撑着头道:“动词的时态你分的清楚吧?”

      我云里雾里的点点头。

      她道:“那张卷子完形填空几个最简单的时态题都错了,应该不是你的了。”隔会儿又闲闲补一句:“不过字还真挺像的。”

      我面如死灰。

      她若有所思看着我:“童非,我总觉得你这两天状态有点不对。”

      我叹口气,把头低着。

      她大概是看我被打击得已完全丧失了斗志,有点不忍心道:“成绩这个事,也不一定,有时候蒙对的比做对的都多,也要看运气的。”

      她这个安慰实在有点勉强,因为我蒙的其实并不多,运气也一直不是很好。

      我脸拉得更长了,看着她捶胸顿足道:“我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两天晚上老睡不着,翻来覆去,眼睛睁到天亮。越想睡越清醒,你说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她愣了片刻,又笑起来:“你都开始失眠了,高三的紧张气氛刘卫平还真是渲染的很到位。”

      我皱着眉,一脸苦相看着她:“在你眼里,我连失眠都失得很搞笑么?”

      她立马收了笑严肃道:“不是不是,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我瞟着她:“你确定?”然后一脸凄然道:“我的痛苦你怎么会懂,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得飞快,好容易停下问一句听懂没有,我“没”字做了个口型,就淹没在一片听懂了之中。下了课问同学,人家看着我:这题也不会?你确定?表情是真的很疑惑。回家做题,半天下来算出个答案,却发现没有这个选项,选错的机会都没有。考完发卷子,我心慌气短,呼吸不畅,到最后也听不到我的分数,因为不及格的是不念分的。”

      我眼泪都要说出来,越发觉得自己简直惨绝人寰。

      许朝露看我一眼:“你的痛苦不过是学习,我是只有学习才不痛苦。我爸妈晚上打架连你妈也上楼来劝过好几回,我关在房里背英语,得吼着背声音才盖得过他们,你还觉得你惨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是很惨,但你也不能否认我惨。”

      许朝露拿眼睛斜我:“我承认你惨你会比较高兴吗?那好吧,你真惨。”

      我“哇”一声扑到她身上道:“许朝露,我要被逐出八班啦,怎么办啊怎么办!”

      她僵硬的受着我的拥抱道:“你能离我远点吗?真的很热!”

      我抱着她不放继续嚎:“我晚上睡不着呀,怎么办啊怎么办?”

      她一把推开我:“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要死要活的,好容易放两天假,就又要补课了,你就在家躺两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瘪着嘴,眼含泪花望着她。

      她终于伸手拍我的肩:“放心,没你想的那么糟,失眠也不是什么坏事,它有时候能帮助人思考,真的,相信我。”

      我感觉受到了鼓舞,热切的望着她。

      她手一甩嫌弃道:“你是去工地搬砖了吗,怎么摸你一下沾了我满手的汗。”

      我一腔感激之情硬生生憋了回去。

      晚饭许朝露是在我家吃的,然后我们一起做了会儿题。

      她爸自从上个月走了就杳无音讯,她妈卖保险应酬也多,她便成了我家里的常客。

      我妈十分喜欢许朝露,从小就在我跟前夸奖她,“你看看人家许朝露”曾经是我妈的口头禅,她殷切的希望我能像这个典范人物看齐,无奈我很不争气,差距越来越大。后来上了初中,分到同一个班,我妈便陡然间不再比了,大概是觉得距离太近,怕影响了我和她的关系。其实她是担心多了,人对于差距太大的对手,往往是不会嫉妒的,嫉妒只产生于同一层次,我和许朝露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于我而言是个赏心悦目的存在。

      小时候无数次的上下楼擦肩而过,许朝露总是端端正正带着红领巾,校服穿得一丝不苟,臂上别着三条杠,那是少先队大队长的标志。她偶尔也看我两眼,目光清明,皮肤白皙,好看的不像话。每到这时,我都下意识的低下头,扯扯歪到脖子后面去的红领巾,或是伸手抹一把脸,黑汗长流得冲她笑笑。虽然她的存在将本来就不怎么样的我衬托得更加平庸,但我真心喜欢这个冒着一身冷气的小姑娘,并期望有一天和她成为朋友。

      初中开学第一天,我找她一起回家,她愣了愣问:“为什么?”

      我笑嘻嘻厚着脸皮道:“我就住你楼下啊,你不觉得太顺路了吗?”

      她便收拾好书包默默的跟我走了。一路上,她马尾巴翘得老高,不怎么说话,我搜肠刮肚,想着说点什么才不显得我无知,拉高一下说话的档次。想起我妈曾多次用那个固定句式教育我说:“你看看人家朝露,周末都在家看《三国演义》,你倒好看些乱七八糟的漫画。”我灵机一动,终于决定以由衷的赞美她小学就能看四大名著开头,便开口道:“你看过《三国演义》吧?”

      她转过脸,眼神清凉凉的:“没看过。”

      我愣了:“我妈说你小学就看了啊。”

      她一脸不屑:“我只是翻开摊在面前而已,你真单纯,你妈说什么你都信。”

      我张着嘴,感觉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她笑出声,大概我呆住的样子很傻,又拍拍我:“哎,你看港片吗?《寻秦记》还有《刑事征集档案》。”

      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的对话成功的从四大名著逆转为萱萱和古天乐现实中能否在一起,并且由此感情突飞猛进。

      然而许朝露到底是许朝露,看着电视剧,装着样子也一直是前几名。就像此刻同样坐在我家客厅的餐桌前,我对着练习册上一道三角函数抓耳挠腮,她却抱了本物理竞赛题做得镇定自若。

      我狂躁的在草稿纸上画着,眼神都要吃人了。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看我一眼。

      我伸手挡在面前道:“不要告诉我怎么做,千万不要,我要自己做,不做出来我决不睡觉。”

      她伸个懒腰:“你想多了,你蹬了我几脚了,对你做题有帮助吗?”

      我不好意思把脚缩回来:“我思考得太激动了。”

      她摇摇头继续做题。

      一个小时后,我还瞪着眼对着那道题,许朝露已经打着哈欠起身回家了。于是我假装自己没有说过什么题做不出不睡觉的蠢话,默默洗个澡躺倒在床上。

      只是仍然睡不着。

      脑子里满满都是题,sin、cos在眼前乱飞,一会儿又变了刘卫平的脸,严肃又扭曲,厉声让我收拾书包滚出八班,然后是我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沉痛的告诫我学习不努力,将来捡垃圾。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着,身体不受控制,变得紊乱。心里装了根弹簧,使不得力,越想把身体按回正常轨道,越是反弹的厉害。

      我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痛不欲生。煎熬到快天快亮的时候,终于一个念头蹦出天灵盖:我这么痛苦,究竟是为那般?不就是学习吗,学不好还能去死?

      然后心便一下子松爽了,意识混沌。睡过去前,我最后的念头便是:去他的重点班,去他的一中,老子明天就去东江职业技术学院报名。

      破罐子破摔果然是阿Q精神中最管用的。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03999/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