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善后小队

　　秋天来了，井梧知的身体每况愈下。
　　辛苓追问：“这么严重的病，总有个原因的吧？你不把病史告诉我，怎么对症下药？”
　　而被问者一直三缄其口，简直能把孔丘他老人家气活。

　　有几日瓶子里的成分被辛苓翻过来调过去研究了个透，最终结论是：它的效果只是延缓病情，并不能治愈。
　　不过能肯定的是这种药她一定在什么时候接触过，因为其味道她的确似曾相识。
　　——该死，学过的知识丢太久就想不起来了。

　　井梧知躺在床上，看着辛苓忙里忙外只是笑。

　　姑娘这是毒发，当病治怎么可能治好。

　　最近天气还好，秋高气爽，只是出不了门，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屋里煮药试药干瞪眼。
　　辛苓常常埋头一干就是一昼不带歇，由于屋里的书都解禁了，她会不时翻一翻看看自己走对路子没。
　　所以现在最常见的场景是：被炉灰染得灰头土脸的女孩转过身白色的书页也翻成黑的，经井梧知提醒之后才去洗干净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可是，时间不多了啊。
　　井梧知越来越虚弱，眼看命不久矣。

　　辛苓一副急得不行的样子坐在床前猛捣药：“你这个人脑子一定是坏了，不想活光想死。我跟你说你要是死了我才不给你……”
　　说到这里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更像一个病人。话说了一半便自行打断，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泪没有征兆地掉落，语气变得哽咽：“我活这么大都还没有跟人生离过呢，你这就想演一出死别？”

　　“对不住。”
　　“那你觉得，我像个药童一样在这捣药是为了听你道歉么？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赶快好过来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跪到我爹爹面前磕头认错，我再决定原不原谅你！”

　　半躺着的人却知道自己办不到她的要求——各种意义上。
　　但是他的手掌覆上辛苓的额：“那你再给我半月，我努力试试看。”

　　所谓喜欢，无非是“让你笑让你哭”。
　　辛苓为他笑过哭过，大抵是喜欢的。

　　又半月。
　　“辛苓吾徒，为师没什么好东西传你。”井梧知坐在床头吩咐徒弟，“你便去将大箱里的小箱取来。”
　　杂物间的大箱子里有一小箱子，辛苓曾经注意到它，但是上了锁。

　　小箱子由胡桃木雕成，正面中间位置是钥匙孔。井梧知自枕下摸出钥匙来，缓缓插进孔里，轻手轻脚将箱盖掀开。
　　内有帛书一封，金钗一支，玉钗一支。

　　然而帛书交到辛苓手上，其内容可能是辛苓这辈子最不愿看见的内容之一：

　　致辛苓吾女

　　阿苓阿，在外头这么久想家没？要是你能看到这封信，大抵是家已不在了，不然阿爹总要想办法把你弄回来不是？
　　没哭吧丫头？这一年北塞实在不太平，否则阿爹不会想方设法送你走。原本听说将有战事，想着把你嫁到南一点儿的地方去就好，结果婚事还没谈成，伐魔大战又开始了。
　　这几天啊，医馆里头来了好多伤患，两派的都有。但你爹总不能因为人家是魔教就见死不救对不对？记得小时候爹教你的：兼爱，非攻。
　　哎呀，是不是又烦阿爹这一套了——没办法啊，爹娘就你一个孩子，阿爹不想教你谄媚他人、唯利是图，只愿你正直立于天地，待人表里如一。若还能有点才能，那更好不过了。
　　井梧知是阿爹的小友，他说你想装病的时候阿爹就想啊，我家丫头开始有主见了——虽然还是差点事儿。阿爹差小友赶紧将你送走，因为那些武林人已经快打过来啦。
　　这些天他们快把镇上翻个底朝天，你读书那个院子基本上看不出原样儿了。家里的药炉踹坏了好些，只有两尊勉强能用了。
　　……
　　还有个消息该怎么说呢。对了，阿苓现在吃住还习惯吗？爹爹大概没机会看到了，想来小友应不会亏待你吧。
　　还是那句：如果阿苓已经看到这封信，阿爹阿娘大约已不在了。阿爹曾嘱咐小友，外头太平了就让你回来，可是医馆里伤员总不见少，传来的消息也多有愈演愈烈之势，八成是没个头了。
　　要爹说，以后总会有专门协调这些武斗械斗事后业务的组织出现，阿苓觉得呢？
　　说来惭愧，阿苓你爹实在是……有些怕死。尽管现在身边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或许也是因此更加怕了。
　　阿爹最后拜托阿苓一件事：若你出来时，旁系还有存活的族人，一定要将其照顾好，这是阿爹最后的责任。
　　与小友合谋将你送走，主意还是爹出的，望莫嗔怪小友。

　　……一年之约，果然是骗人的。

　　井梧知身上的剧毒是早些年研究假死方时以身试毒试出来的，最终方子研制成功了，自己也得了一身解也解不掉的奇毒，后来拖着拖着自己都快忘了。
　　难怪瓶子里的东西辛苓觉得熟悉——因为她自己也吃过啊，只是当时意识不太清晰，所以印象不深刻罢了。

　　大漠孤烟直。
　　天光又一次变得昏黄，井梧知就着不太亮的室内光照将两柄钗子拿出来：“金的这柄是友人之物，玉的……原打算送你，现在你怕是不会要了。”
　　“谁说我不要？”辛苓自小没抢过别人什么东西，是以这回抢得也不是太熟练，险些弄掉了。

　　“既说了要赠我，那便是我的了。”

　　井梧知嘱咐辛苓：一些魔教人视救助正派伤患的医馆有如蛇蝎，尽管辛氏一直保持中立，仍然遭到灭门；她出去之后，最好别再用本名，若想联系熟人，可考虑将原来的名字拆一拆藏在新名字中。
　　十天后井梧知离世，辛苓找到他藏在暗格里的两罐药剂。
　　一罐正是驱虫散，另一罐是焚烧尸体时用来助燃的，应考虑到她不大可能将完整的尸身带走。

　　“喂，你再不醒过来跟我说话，这火我真点下去了？”辛苓举着火把好久，手有些酸，眼睛也是，但她还想举一会儿。
　　举不动了，那团火掉下去，加了助燃剂的尸身迅速焚烧起来，一个时辰左右全数化为灰烬。

　　这天天气不大好，漫天黄沙，在院子里也几乎看不清天色。
　　手触到一把骨灰，辛苓恍然发觉：一个人活着时身体是温热的，死后身体是冰凉的，然而在这种时候……原来有些烫手。
　　她最终没有等待所有灰烬冷却下来，只是用双手细细将骨灰收起来放进盒子里贴身背好。
　　手指和掌心有几处灼伤，整只手被高温激得通红，她也没做任何处理——就让这点伤留久一点，痛得久一点，然后剩下永世不消的疤。

　　辛苓这收拾行囊离开了住处。

　　旅途险阻不必提。
　　当辛苓一身黄沙和伤口入关的时候，正是圆月当空。她在城郊的客栈里躺倒下去，想着无论如何先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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