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使承欢

作者:狸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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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深刻的告白


      他们下山那一日,天气依旧晴好。花嶙拉着他依依不舍,李承欢只说,他无事的时候可到山下去看他。
      和乐书塾重新开门,只是来这儿念书的孩子少了,但李承欢依然用着十二分的心力,让这些稚嫩的童声吟诵出一篇篇荡气回肠的文章,犹如古老的咏叹调,在这个南国小城里固守它虽山河变色而不易的平和与安宁。
      拓尔跋好几次回来,都看到这样一幅画——在八、九月份明亮慷慨的阳光下,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围在李承欢身边,仰着让人嫉妒的纯净的求知目光,听他们的先生为他们讲述先代圣哲的古老传说,为他们描绘大夏海之南境重洋百岛的绚丽历史图景。他渐渐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当初萧乾执意要李承欢入宫为太傅,亲自教授皇子——不管萧和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贤明的君主还是暴虐的狂徒,眼前这个人的言行和性情,都已经深深烙进他的骨子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必然潜藏着这个人的影子。
      萧乾借由他那个八个月早产的儿子,实现着他和李承欢之间爱情最深刻的告白。在这一点上,自己永远地输了。
      “紫枫哥哥回来了!”
      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最先看到他出现在院子门口,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的先生。李承欢头往这边偏了一偏,然后就又转回去,对那孩子说:“怎么别人都认真听先生讲课,就你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紫枫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紫枫哥哥以前回来都没声儿的,今天我听到他走路了!”
      李承欢嘴角咧到一半儿,僵了一下,接着才又慢慢露出笑容,说:“来,我们继续。刚才讲到哪儿了?”
      “先生,您刚才讲到圣人微子首阳山采薇,有一头白鹿跑了出来——”
      “是了,有一头白鹿跑了出来。你们猜,微子看到这头白鹿,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承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顾镇晔最初想和我做什么生意吗?”暮夜灯下,拓尔跋终于决定对他说出实情,李承欢私心里想——或许就连这公舸县,他们也呆不长久了。
      这一切,若要从头说起,其实都始于当年乌巴山上的那场试探。
      那个时候,王公觳想要知道,萧乾和拓尔跋——究竟谁才是能够真正为李承欢付出生命的那个人。结果是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让身为王舅的他失望。
      李承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结果,或许是他早就已经猜到了的。
      “我猜想,说不定早在那个时候,萧乾就开始谋划现在这一切。”拓尔跋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景帝萧乾都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大夏收复蜀国之后,推行文治最大的障碍不在军队,而在秦太后。垂帘听政近二十年以来,秦太后明里暗里封了秦家人不少官儿,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武职。
      秦家的势力由此遍布于大夏军中,景帝亲政以后一直大力削弱武官势力,只有和大汗接壤的北方三州有所保留,而这也正是秦家核心所在。他并非不想对这三州下手,只是大汗在北方始终是个威胁,再者亲政之初,只有暂避秦家锋芒,才能顺利推行他的政治理念。
      可无论如何,秦家控制军权这个问题始终要解决,而王公觳的试探让景帝看到了和拓尔跋合作的可能。
      “他要和自己的母亲斗,却选择和敌人合作,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萧乾和拓尔跋就此达成了一致,如此,萧乾才能放心让拓尔跋回大汗,一步步实施他们的计划。
      计划里,拓尔跋假意被属下篡位,大汗易主,新汗王大肆进犯大夏边境。如此,在秦太后看来,至少在平乱之前,景帝绝对不敢轻易削兵,如此一来秦家人便会自然而然地放松警惕,认为秦家在大夏军中的势力并不会有所削弱。景帝这个时候重用陆家,也正合秦太后的意。
      陆家是北方名门之首,在北方三州有着不可比拟的影响力。一直以来,秦太后和景帝都在争取他们的支持。秦太后想把陆悠悠推到皇后的位置上,景帝便顺水推舟,做出一副真的爱上了陆悠悠的样子,让陆家人渐渐觉得,至少对于他们来说,这位新近亲政的帝王其实比深居后宫多年的秦太后更加可靠。
      景帝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萧和做皇帝,立萧和为太子,也只是计划的一部分。萧乾要让秦太后觉得,陆家始终会站在她那一边,那么他就不能把陆家捧得太高,立萧和为太子,就是一个障眼法。
      如此,景帝渐渐借用陆家的势力架空秦家,等到秦太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局已定,秦家就再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萧乾把李承欢放在心上,心知西蜀之行以后,李承欢蜀王室后裔的身份即使瞒得了天下人,也不可能瞒得过秦太后,她随时都有可能对李承欢下手。在这样的情势下,他就不可能把李承欢留在身边,让他母后有机会拿李承欢来威胁自己——而把他托付给拓尔跋是当时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即使这样无异于是把李承欢推到拓尔跋身边,但只要能保证李承欢的安全,他就安心了。
      那晚景帝和秦太后撕破脸之后,也就能理所当然地把李承欢送走,而不会由此引起秦太后的怀疑,认为他此举还有别的什么考虑——她更不会想到,她儿子是在为对付自己而解决他最大的后顾之忧。
      景帝让拓尔跋答应这个冒险的计划的条件,就是把李承欢送到他身边。但拓尔跋也有自己的算计,不管卑不卑鄙,只要让李承欢对萧乾死心,他就有可能爱上自己。
      不仅如此,这个计划对于大汗来说,其实也并非全无好处。他可以借此只身来到大夏,利用大夏的江湖势力为大汗开辟地下商路,和驰马等国通商,重开大汗被大夏阻断的商路。而萧乾正忙着在北边儿和他的母后斗智斗勇,必然没有精力顾及南边儿。这样,等他回到大汗重掌大权的时候,带回去的就不仅仅是大汗的王后,还有一条在大夏朝廷的法治之外、坚不可摧的商路。
      在这场关系微妙的政治博弈中,每一方势力都在窥视别人的同时,被别人所窥视。没有人是完全的胜利者,但无论哪一方,也都不会甘心失败。李承欢在这局处处都是明争暗斗的险棋里,是一颗无法让人忽视的棋子。萧乾和拓尔跋都以爱为名把他死死束缚在棋盘上无法脱身,而秦太后更是将他视为可以随时拿来扭转局面的一步要棋——当然,这前提是她必须意识到,自己和她背后的整个家族,都已经被她儿子悄无声息地算计进了这盘关于江山的博弈之中。
      听完拓尔跋对于他的“生意”的解释,李承欢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王公觳的信。那封信随给他姐姐李德贤的新婚贺礼一起送到百禄镇李家,信中所写的乃是王公觳在大漠的境况,看起来他已经完全放下了蜀王室和大夏的恩恩怨怨,而安心过起了孤烟圆日的大漠生活。信中还说了有机会的话,他还会回来看李承欢,一字一句切切叮嘱,已经完全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的口吻——虽说单看岁数,他其实比李承欢大不了多少。
      蜀王室是真的亡了,然而不管是萧乾还是拓尔跋,都不可能变成另一个王公觳。
      “事成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大汗。你要是不喜欢普陀宫,我们就住在乌拉察,它比以前更漂亮了,绿野千里,青草肥美,牛羊成群。白天,可以听到我们草原男儿豪放嘹亮的牧歌声,你要是高兴,也可以教大汗的孩子念书识字,你的汗文已经很不错了。晚上,我们一起围着篝火,听乐师拉琴,我来吹埙,还有——”拓尔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秋霞死了,在你走的那一年就死了。我又找了一匹同样温顺的小母马,一直养在普陀宫外的马场里,等你回去骑上它,好好看一眼那年你不曾看过的——我们的王城。你是我拓尔跋的王后。萧乾永远不可能为你背弃一个治世明君为万民所称颂的美德,而我早在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就套上了无法取下的爱情的枷锁……”
      命运何以要在这一刻,显示它戏弄人的手段的高明?在这个秋天让人感动的温暖和光明里,李承欢的命运不可避免地一步步逼近毁灭。这早已在他晦暗的双目之上显示的征兆,起初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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