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过三

作者: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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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世上有很多不中听的俗语,比如:好的不灵坏的灵。

      谢初年找到沈决明的时候,沈决明正用两只手死命攀着一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断石,他身上泥水与血水同在,手上的指甲已经快在断石上抠断了。

      谢初年哪里来得及仔细看这些,只一发现沈决明,立时便冲过去,两脚重重跪下,伸手就去拽他。

      沈决明几乎是全靠左手用力,因为刚才看见断石下边的枯荣草,他一时没太注意,直接踩滑了,转瞬之间就从断石上掉下去,好在他左手迅速地抓住断石的边缘,右手被边缘支出来的一支挺粗的树枝给划伤了,这时他右手又还抓着枯荣草,手上也就不太好使力,加之脚下完全踏空,断石上因雨更滑,纯粹靠着受伤的手爬上来,一时他也做不到。

      谢初年正费力地把他往上拽,沈决明同时配合着往上挪,身子刚挪了一半不到,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听见“咔嚓”断裂声和石子落下的声音。谢初年浑身上下的注意力都在他沈决明身上,嘴唇发抖,手也冰冷冰冷的,平常很多话,这会儿半句话也不敢说。

      “断了!你快走…”沈决明的话还没说完,断石已经从连接着山体的地方直接碎开了,却原来这块巨大、平整的石头,只是靠着泥土与山相连,因此遇到山雨,便很容易坍塌。

      谢初年感觉到身子一空,直往下掉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懵的,但是还知道左手死命拽着沈决明,右手胡乱地往边上抓,刹那间摸到适才他腿抵着用力的那粗壮树枝,他更是用力地握住树枝。

      沈决明一米八八的大男人,他自己也有一米八六,那重量能轻吗?他摸到的那救命树枝后,还被沈决明带的直往下坠,手被树枝上凹凸不平的树痕给刮得伤痕累累。谢初年怕疼怕得要死,他憋了好久的眼泪,在他二人终于稳住挂在树枝上后,立刻就哗啦啦地直往下掉。

      他特别不想哭,可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拽着沈决明的左手和抓着树枝的右手上,两只手的用力方向还完全相反,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但那种特别明显的无力、酸痛、刺痛,如千针穿过万蚁咬噬的痛,真的太难受了。

      沈决明以为他会直接往下掉,结果竟被谢初年拉住了,还俩人一起挂在树枝上。脚下是氤氲的烟岚,根本看不清底,刚才的碎石掉落的时候,他只觉得上面跟地震似的,耳朵眼前都是昏天黑地,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之后清醒过来的他,就由“马上死”状态变成了“等死”状态。

      他发现了谢初年发抖的胳膊,颤颤巍巍的,显然坚持不了多久。

      “你放手…”沈决明才说了三个字,谢初年抓着他的手一下子拽得更紧了,沈决明看不见谢初年完整的表情,但是也能从下面向上看见他青筋暴起的脖颈、咬紧的嘴唇、通红的眼、通红的脸。

      “你放手,我自己抓住边上的树枝,不然,这样下去,你坚持不了,那根树枝也坚持不了。”沈决明很镇定地说。他虽然不是谢初年那样每天糊里糊涂欢欢喜喜的人,但他也同样是个温和常笑的人,这回,他还是这样,用柔和的话语,试图让可能非常害怕的谢初年保持冷静。他也确定,在扔掉手里的枯荣草后,他能够抓紧树枝来稳住自己。

      “我不要…”谢初年根本没力气说话,他费力地发出这三个字的声音之后,开始大力地抽泣,他似乎想多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但是他说不出来,他又很想调整呼吸,控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胸膛更是鼓得明显——为了控制气息。

      “阿初,你要听我的话。”沈决明知道,在这种极限情况下,谢初年能坚持那么几分钟已经很不容易了,正常人这时候会渐渐无力地松开手掌,而谢初年却几乎是违反人的本能,越渐拽紧了他的手,甚至几乎让沈决明错觉,谢初年想将自己穿入他的骨髓之中。

      沈决明只能换一种方式劝说了:“我看到下面很近的距离,就有落脚点了,你放开我,我可以站在那里。”

      谢初年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天旋地转,呼吸非诚困难,身上特别难受,但他脑海中就是有一个信念:不能放手,死都不放手。

      “你…”沈决明忽然停住了,他感觉到很重的血腥气,一滴很大的雨水落在他脸颊上,他才注意到——谢初年的膝盖,正竭力地往竖直的山崖边一块突出的尖锐石头上抵,他起先似乎有尝试踩上去,可是角度很不方便,他完全蹬不上去,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腿往那块石头上送,想让石头穿过自己的腿部,在腿上生生戳个窟窿——样就能减缓下坠的趋势。

      不知道为什么,沈决明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睛酸涩,心里也很疼很疼,许许多多说不出的感觉堵在心口,他张张口,想和谢初年再说点什么,可是他竟然完全无法言语,他恍惚感觉到,整个世界安静、寂寞得只剩下他与谢初年,谢初年的呼吸、抽泣、眼泪、血,都在他的世界里汹涌而过,他仓皇而迷茫地被这些奇异的事物洗礼,然后看到了乌云散去,金光乍现,谢初年就站在那束光芒之中,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芒。

      沈决明放开了手——之前在和谢初年说话时,他的左手还是紧紧地抓住谢初年的手臂的,而这时,他放开了手,同时,他也放弃了右手虚握的那株草。

      谢初年似乎被沈决明的举动吓坏了,他咬牙叫了一声:“沈先生!”

      沈决明右手往上,去掰开谢初年拽着他的手。谢初年慌得直蹬腿,他徒然地挣扎,却根本是强弩之末,哪里比得过沈决明。

      在沈决明坚定地要让谢初年放开他的手时,谢初年终于妥协似的,涩声,断断续续地说:“沈先生…你别动…我听你话。”

      谢初年话一说完,沈决明感觉到他像是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似的:谢初年抓住树枝的手和拽着沈决明的手同时使力,狠命将沈决明的往上提,同时,自己直接往下掉——沈决明终于明白过来,谢初年所谓听他的话,是放开他的手,也是完全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将他往上送,而谢初年自己,彻彻底底失去力气、失去机会,只能往下坠。

      沈决明转瞬间抱住了谢初年,伸手去抓身边的树枝,意料之中的,他迅速抓住了树枝,意料之外的,却原来他以为足够粗重的树枝,一秒都不能承受他们的重量,树枝被沈决明抓住的同时,立刻 “咔嚓”折断,俩人直接掉了下去。

      ******

      多年后,拿到金羽奖影史杰出贡献奖——百年金羽奖历史上仅有五人拿到此奖,而他也打破了同公司前辈梁殊四十三岁获此殊荣的记录,在媒体采访谢大影帝,有什么珍贵的人生感言给予年轻朋友、年轻后辈时,谢初年照样微红着脸,但是非常坚定地说:“从高空下落——或者自以为从高空下落时,最好别说话。”

      谢初年在第一次和沈决明蹦极的时候说了啥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后来他发现沈决明好像很喜欢抱着他蹦极…但是这一回,他很清楚地记住自己说的话:“沈先生,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一起。

      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他被沈决明抱住了,而沈决明抓住的断枝,也将他最后的希望打破。但是,意料之中无尽的悬空与坠落并没有到来,刚掉入脚底的烟岚,他就感觉到半边屁股直直撞在木板上的痛苦。

      谢初年愣愣地从地上爬坐起来,才发现这里是一小块突出的高台,几根显见经人力加工的木头,在山崖边上支撑出一小块平台,却也足够他俩容身。

      沈决明下落时是抱着谢初年的,因此落在平台上他的半边身子砸得也挺疼,但是,看看谢初年浑身没几处好的地方,全是伤,他觉得心疼得难受。

      “沈先生!”谢初年醒过神来之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虽然他脸上带着雨水泥水,以及眼泪,但他笑得亮晶晶的,“这下面真有地方落脚!沈先生,你好厉害!”

      沈决明适才不过是骗他,胡说罢了,想自己好独自吊在树枝上,让谢初年省点力,好一起等阿sun他们来救援,哪里知道,上下隔着这么三两米,只不过烟岚四起,挡住视线,谁知道下面还真有生路给他们。

      沈决明刚才已经观察了这个由几根木头和一块平板支撑的平台,看这木头的年岁和工艺,猜测是西月村人新近搭建的转移悬棺的台子,山崖这边分明是坚硬的石壁,但平台这儿的石壁上,竟有个长条形的向里延伸的洞。

      沈决明没说话,摘了自己的眼镜,挂衣服领上,一手穿过谢初年双腿下,一手落在他背上,双手抱过谢初年。谢初年正自激动,毫无准备,便下意识惊叫了一声,然后才红着脸悄悄偷眼看沈决明。沈决明跪在木质平台上,把他往那石壁里的洞中送进去,小心翼翼放下他,才自己爬进洞里。

      沈决明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拇指大小的玩意儿,谢初年没看明白他鼓捣了些什么,就将那东西往外面一扔,而后那东西像烟花一样,“啾”得一下直飞上天。谢初年那位置,不太看得清那东西飞上天之后又变成什么样,但是他大底还是明白的,沈先生这是在求救。可是…

      “沈先生…”谢初年小声地叫了神色凝重的沈决明。沈决明放了那玩意儿之后,就开始查看他腿上身上的伤势,谢初年没敢说不要紧没关系小伤之类的,他发现沈决明这会儿表情特别严肃,嘴纯抿出一条线,眉头皱紧,简直寒气逼人。

      沈决明没回应他,可是谢初年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如果我们要求救的话,是不是…可以试试手机?我带着呐。或者…剧组900公里以内都能通话的…呼机…也在我腰上。”

      谢初年说完,一直垂头看他腿伤的沈决明忽的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却什么也不说。

      谢初年一愣,觉得特别尴尬,心想,是不是说错话了。沈先生的脸色不太好呀…

      谢初年稍稍低着头,但是还是保持着偷偷抬眼看沈决明的姿态。

      沈决明没有了平常的微笑,没有平日的温和,只是冷着眸子冷着脸看他。

      谢初年还想说点什么来挽救一下这种尴尬而奇怪的氛围,他还没开口,却发现雕塑一般神色冷然地对着他的沈先生,那好看的琥珀色的眼中,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落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直接从沈先生的眼眶里落下来,掉在谢初年的手背上。谢初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又看了看沈决明,心里一慌,嘴一瘪,眼见就要哭了,他却还强自忍着,胡乱地伸出手要去给沈决明擦眼泪。

      沈决明左手抬起,抓住谢初年的双手,放在自己心口,同时跪着稍直起身,倾身向前,右手落在谢初年的后脑勺,将他微微带向自己,狠狠地吻在谢初年瘪着忍哭的嘴唇上。

      这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像是在风雪之夜跋涉远山近水后,终于遇见一盏灯火,沈决明满心满眼都是从未有过的期待与张狂、愤恨与忐忑,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爱”是这样深刻的毒药,而不是他曾以为的那淡然清茶。

      沈决明轻轻地咬谢初年的嘴唇,重重地与他唇齿相贴,甚至用舌头长驱直入,与他缠绵相交。

      ——完全空白地任沈决明亲吻的谢初年,终于被沈决明的热情给唤醒,他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脸上也火热的烫,他心里却又慌又喜,只能强制自己稳定、稳定下来。等他终于学会主动伸出舌头与沈先生交缠了,沈决明却慢慢停了下来,只在他额头上又轻轻一吻,便撤身坐回去了。

      谢初年恋恋不舍地看着沈决明,心里觉得特委屈:你开心了,可是我还没有满足呀。

      “怎么那么傻呢?”沈决明拉着谢初年的手,一边撩开他被雨水弄得杂乱的刘海,哑声道。

      谢初年还在委屈着,听他这么一说,更不肯讲话了。刚才生死之间,不觉得身上难受,现在才后知后觉,这儿破一道口,那划一块伤,疼死了。

      “我刚才好像听见谁说爱我来着。”沈决明边尝试给谢初年包扎,边说。这会儿他已经轻轻地笑了起来,神色生动。

      谢初年当然又陷入了对这生动的美色的恋慕之中,虽然沈决明脸上有泥水印,可他还是那么好看,跟那种动作电影里泥水打斗场景后略带诱惑的主人公一样。

      谢初年把头低得都…都快变鸵鸟了。结果,这人还抬手在捂住了脸的谢初年的下巴上戳来戳去:“是谁呀?是谁呢?”

      谢初年脸红得要滴血了,心里呼啦呼啦的尽是风声,真想让大风把记忆和说的话都刮走…

      可是沈决明的调笑,让他感受到的却是甜蜜蜜的滋味,于是他突然放下挡住自己脸的手,反而抓住沈决明的手,咬了一口在他下巴作乱的手指,红着脸,红着眼,笑眯眯地:“就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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