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审判日
　　“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凭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公元20██.6.8.18:46 渤海湾距大连某军港10海里。
　　“秦”号核潜艇漂浮在海面上，黝黑的舰体反射着破碎的夕阳。上空的浓云垂下灰色的雨幕，一轮半圆的落日紧咬地平线不放，像头戴黑纱的港口半垂的眼睛。
　　林云晖大副右手的食指悬停在距发射键上不足一公分的位置。他启动了一个后台进程以躲避中央系统对“秦”号的监视，这是越权行为。他额首细密的汗珠给红色应急灯照得闪亮。林云晖凝视着大屏幕上无数次深思熟虑过的攻击坐标——多少个无寐之夜，他设想自己将如何离开这世界，是战死、病死还是老死，但没想到的是，在覆灭前夕，他竟将以这样的方式履行一位军人最后的义务。
　　“林云晖，我命令你解除门禁！我们失败了，战争结束了，你还想挽回什么？！”
　　半小时前，交战的一方宣布投降，一份放弃抵抗，解除武装的联合公报通过中央系统传达到所有海军舰艇，由两位高级将领分别签署。轮到林云晖签字，他窃取舰长权限启动了逐舱封闭，并开始执行核武器发射协议。
　　“......”林云晖沉默。
　　曲面显示屏中央是巨幅世界地图，三个坐标用红色光标标记出来，右侧一台较小的视屏终端显示着指挥舱外混乱的人群。林云晖取消卫星定位，切入本地导航，右满舵，全功率航向公海。做完这一切，他转向监控终端，切断了它，舰长歇斯底里的嘶吼随之消失。
　　发射将触发全球核反击系统。
　　林云晖合上眼睛，似乎能看到三百万年前古猿的泪眼。但他所想的不过是在这场错误的战争中丧命的妻子与女儿，此刻他已无需为自己的罪责承担相当的代价或背负良心的责让——或许这世上本无良心可言。是的，人类的道德圣殿早在这场战争打响后崩塌，唯利是图的根性上升到了国家层面。
　　“秦”号装备三枚“南风”核导弹，当量一千八百万吨。弹头在哪里爆炸不重要，只要被视作核打击，就能触发反击。
　　用部分人的死换部分人的活，或用一些人的死换更多人的死——他所守护的和平并不属于他与黄土地上的任何一人。
　　“秦”号撞开一堵堵水墙驶向黄海，流线型的舰首不断激起美丽的碎浪，击打着“秦”号的黑色舰体。天边的雨停了，落日愈发澄澈。
　　林云晖第一次按下按钮，屏幕显示出一组六十进制数，以秒为单位开始倒数。
　　一个多世纪前的同一天，蒂贝斯上校飞越广岛，一百多年后，世界秩序再次改写，新世界将在人类文明血肉模糊的伤口中重启前途叵测的演化。全新的价值体系，全新的认识，全新的格局，在新世界的子宫中或许得以孕育；他的国家或许能在新世界中得到重生。
　　身后传来金属变形的沉闷“咔哒”声，一根可能是液压管的管子破裂了，冷却水之类的东西在舱门口形成一滩不成样子的印渍。林云晖知道这是舰长和官兵正执行强制开舱，他重启监控终端，看见一群人用一根粗铁棍撬气密门。
　　“结束了。”他重整脸上的表情，对门外的人说。
　　“早该结束了！林云晖，你这狗娘养的！”舰长骂道。
　　“我们都是狗娘养的。”林云晖流下两道热泪，一道微笑渐渐展开。他仿佛已经看见，太平洋与大西洋海岸有两轮太阳升起，两千万人的躯体燃烧炭化，身形扭曲，肌肤皲裂；光辐射烤焦森林，熔化岩石，煮沸河流，使初升的太阳如同一盏烛光黯然失色；冲击波将方圆二十千米的建筑碾作齑粉，幸存者在放射雨与暗无天日的一个星期里糜烂而死......
　　舰长在终端中用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林云晖。“我以为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林云晖缓缓道：“如果您认定我是叛徒，那就马上毙了我。”他迅速将发射模式改为紧急状态，跳过了倒计时，一条对话框显示：
　　“继续，请按发射键。”
　　林云晖拔出手枪，摘下军帽，轻轻放在仪表盘一侧。“现在，我要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
　　“别这样，这不值得！你会杀死所有人！”
　　林云晖从“秦”号存储器中调出一段文字，放大了其中一段：“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彷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系统存储着人类文明的全部细节，各国第三次世界大战前后建造的核潜艇中都有类似的独立硬盘。这段文字来自《启示录》。
　　林云晖拿起手枪上了膛，哑声道：“死十亿和死三十亿同样是和平，作为军人，舰长，您完全不合格。抱歉。”
　　“不许动！”“缴枪不杀！”
　　钢铁大门轰然倒地，十多支枪管一齐瞄准了林云晖大副，与此同时，林云晖摁下发射键，一盏红灯闪烁起来。
　　林云晖转身面朝舱门口的舰长，立正，朝他七年以来的上司行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军礼，举起枪。
　　一枚子弹穿过林云晖左边太阳穴，从右边射出，一朵血花绽开在幽蓝的屏幕前。
　　脚下的甲板似乎变得柔软，舰体震动起来。三枚弹头尖啸着划破黄昏，消失为三个小小的橙色光点。

　　乳白色的光芒充斥了天空，一轮太阳在市中心升起，云雾散尽，平静的海面倒映着半球状的核火球，仿佛一滴铁水落在光洁无瑕的镜面上。它的颜色从亮白到橙黄到暗红，维持了三十来秒。近乎完美的半球黯淡下来，在对流作用下逐渐拉长弥散，变成熟悉的蘑菇形，挟裹着余焰升腾，在平流层铺展成倒锥形的一大片。

　　“秦”号冲出了渤海湾，像只七十米长的黑色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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