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铁太仓

作者:洛夫克拉芙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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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蒙的故事


      “明天就要考试了,你复习得怎么样?”
      阿尔眨着翡翠色的眼睛,抱着牛皮做的足球,怯怯地问我。
      “我还什么都没看呢,心里有点没谱。”
      我已经把书翻得烂熟于心,但话总要这么说。
      “麦蒙很聪明。”父亲对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可能是唯一为我骄傲的时候。我把这个特质看作我最大的宝物,我要保证它的纯粹性,即使勤奋也不能染指,即使只是别人眼里的虚影。
      阿尔松了一口气,憨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复习呢,总算放心了。”
      蠢蛋。你那塞满了牛毛的脑袋,就算复习了又有什么用?
      他问我:“麦,要不要去踢会儿球?”
      “不了,我不喜欢。我比较喜欢掷标枪。”
      我一个人的时候曾尝试过踢球,那么小小的一个球,我却怎么也控制不好,看起来一定滑稽极了。我才不要任何人看到我力不从心的样子。
      “麦喜欢的东西都很高级哩。”阿尔羞赧地抱紧了足球,羡慕地看着我。
      我享受这种仰望,它能暂时填补我心里巨大的空洞,给我往前走的勇气。
      “我先回家了。”我俯视阿尔,礼貌地道别。

      晚饭上,父亲说:“最近有一个叫做狄奥提玛的女人,竟公然地收学生了。听说在你们学校,一个叫苏格拉底的学生,天天逃课同她一起厮混。孤男寡女,真的是做学问吗?女人能做什么老师!”
      母亲将炖鱼头端上餐桌,低着头退下了。临走时,她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臂,狡黠的黑眼睛笑成一条滑溜溜的黑鱼。我的心情就好起来。
      我见过狄奥提玛,她在学校门口牵了苏格拉底的手,往田野河流的方向漫步。她金色的长头发在风中翻滚,像秋天里的麦浪,幽绿的眸子像鸽子眼里的蓝天。她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如同阿佛洛狄忒在世。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说:“女人做老师也不错啊,狄奥提玛看上去很聪明。”
      “你是到了想这些事情的年纪了。”父亲抬起眉毛和嘴角,有些轻蔑地说。
      餐桌上,他合法的妻子,放下汤勺,掩着嘴笑起来。
      父亲说:“麦蒙,我不喜欢你说些不入流的话。别吃饭了,去外面站着吧。”
      我懊恼着,站起走到门前,拉开门,走出去,轻轻关上门,笔直地站好。
      若是迟疑片刻或是顶了两句嘴,皮鞭不止会落在我身上,还会落在妈妈身上,那种痛楚,那种鸡犬不宁的混乱,模糊地印在心里,已经麻木了。
      晚风一缕缕撞进毛孔,又一团团打进血管,最后整个儿包裹了我,钻进骨头。我像浑身扎满了冰刺,打了个寒颤,打了个喷嚏。
      妈妈从厨房钻出来,给我披上一条毯子,塞给我一块面包,一壶葡萄酒。
      “麦,吃吧,他们都睡了。”
      我大口嚼着面包,咽着酒,含混地说:“妈,你也觉得女人不能当老师吗?”
      她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曼达斯就是那个样子,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可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不该用外部的条件否定一个人,不论是性别,外貌,还是出身,都不应该成为人们互相伤害的借口。”
      “妈,要不是生了我,你说不定能找个好男人。你会不会也有点恨我呢?”
      她捧着我的脸,眼睛亮得像抹了橄榄油:“麦蒙,我在这个地方最大的喜悦,就是有了你,你是我的天使,我永远不会恨你,我爱你比爱自己更深,更幸福。”说着,她扑哧笑了,露出贝壳一样可爱的牙齿,“我一个从海上漂来的外乡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好男人,除了你,都没有人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可能是葡萄酒,也可能是她的笑,我感觉暖和起来。
      她也钻到毯子下面,搂着我坐下来,轻声唱起遥远国度美妙的曲子。
      我偎着她,像抱着全世界,像睡在白海的海波里。

      第二天醒过来,妈妈和酒壶都已经不见了,只毯子严严实实裹在我的身上。
      门被推开,曼达斯走出来,皱眉道:“你在外面呆了一夜?真是个木头脑袋。这样下去,你可怎么继承我的橄榄油工厂。快把早饭吃了,赶紧去学校。”
      我木着脸点点头,站起来,头有点发晕。
      一路走到学校,身上愈发燥热,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乌云。
      阿尔跑到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看着桌上试卷,字仿佛活了起来,是阿波罗在用太阳箭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我歪歪扭扭地写:太阳箭,脚后跟,面包,葡萄酒。阿喀琉斯死了,考试结束了。

      曼达斯将试卷撕得粉碎,红着眼吼道:“你整天什么也不干,不过念几样书,考成这个样子,你对得起谁?连阿尔弗雷德那个蠢蛋都考得比你好,别人问起来,你叫我怎么说!”
      妈妈给我熬了退烧药,但这次好像病得厉害,我像是离太阳太近的伊卡洛斯,灼烧中不停下坠,蜡烛油从头顶流到脚底,羽毛糊了眼。
      我小声说:“对不起,我生病了。我不是故意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还不是你整天都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邪魔附身!”
      “罚站的那天晚上,天气太凉了。”
      “谁让你站一个晚上了?谁让你说不该说的话了?你是反过来说我不对?”
      我抬头看他。
      “谁他妈让你用这种眼神看老子!”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像被风车桨扫出去,我重重摔在地上。
      视线模糊里,我看到妈妈惊叫着向我跑来。

      睁开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屋子里还有医师留下的清凉的味道。
      病痛离开了,可我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离开了。
      我跑到院子里,曼达斯正抱了斗鸡要出门。
      我跑到厨房,客厅,挨个探了脑袋喊:“妈!”
      我转头去看曼达斯。
      他站在院门口,晃着腿,露出得逞了的笑容:“她走了,从哪来回哪去。”
      “你把她卖给海盗了!”
      他抻抻嘴角,不置可否:“她不适合在我们这里生活,她不适合你。”
      我跪在了地上。
      我的晨星,我的海鸥,我的摇篮之梦,我的黑海之花,离我而去了。
      我心里明明灭灭的真理之眼,终于阖上了。

      我在军事训练团呆了一个月,就被曼达斯领回了家。
      他开始带我参加各种宴会。
      我小口嘬着稀释得像水一样的葡萄酒,就已经醉了。
      宴会的酒是阿尔的父亲提供的,他晃着酒杯,笑着对曼达斯说:“亲爱的曼,今年宙斯只顾在女人身上起雨,忘了你的橄榄树了,你的人都跑来我的酒厂了,好在我有足够的钱来应付他们。”他的棕色眼睛深深望进曼达斯海蓝色的眼睛,“这就说明,埋得深的才能长久,不是吗?”
      曼达斯哈哈大笑:“看到老弟你生意兴隆,我比自己丰收还高兴啊。”
      我说:“看来尼索斯叔叔是要将一年期的酒留大半久酿了,这么长的链子,不知道好不好拉船。”
      尼索斯愣了一下,又笑道:“拉船最重要还是看人,看手劲。”他拍拍我的肩,“麦蒙,听说你只在军事训练团呆了一个月?身体的锻炼不跟上来,脑子会变笨。阿尔非常喜欢训练团,教官们也都很喜欢他,说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公民。”他又看向曼达斯,“曼,你对麦蒙太严格了,揠苗助长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笑脸像是一直长在曼达斯脸上,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却绷得发青,快要断掉。
      晚上回了家,曼达斯叫我跪下,坐在椅子上冷冷看着我。
      “麦蒙,说话前会不会过过脑子?”
      “我不想听他那样奚落我们。”
      “你才长了几根羽毛,看着就好,不要多嘴。我就是讨厌你自作聪明的样子。”
      他说:“抬起头来。”
      他往前倾身,抬起手,精准利落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又一记耳光。
      “你不过也就装装样子,天气不好,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你能多有能耐?”
      “我不是土生土长,也比你活得风生水起,你不就是嫉妒?”
      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
      我闭着眼,仿佛闻见月光的味道。
      “不要脸!不要脸!”
      他喘着气,说:“你自己打,打一下,说一句‘我不要脸’。”
      我照他说的做了,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竟流下泪来。

      阿尔送给我一只小小的猫头鹰。
      它橘黄色的圆眼睛,灰扑扑的绒毛,都叫人喜欢。
      我真喜欢它。
      我想紧紧抱着它,它却啄了我一口。
      有点疼。
      我把它按进海里,它拼命挣扎,有一种生命的蓬勃。
      我把它提上来,它的圆眼几要眯成一条缝,翅膀无力耷拉着。
      我把它按进海里。
      我说:“不要脸。”

      我死了之后,拥拥攘攘挤在地狱里,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们彼此说着不知谁教给我们的模子话,在该笑的时候笑,该怒的时候怒。
      我们做着不知谁布置下来的作业,拼命奔跑,就算肺抽筋了也不停下。
      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怯生生提醒我,你不是该感觉痛苦吗,你不是很累吗。可是我不应该有这种感觉呀,大家能做的,为什么我不能做呢。
      于是我对每一个迎面而来的魔鬼微笑,直到那笑像是长在我脸上,被风吹干。
      没人知道我的名字,没人知道我喜欢什么。
      每个魔鬼光是喜欢自己就竭尽全力了,还尚且做不到。
      一天,我们之中生出了一个天使,他的笑容发自内心,所以看起来刺眼。
      他慢慢往上飞,像是要离开我们,去过一种传说的幸福的生活了。
      我像所有魔鬼一样伸手去抓他,是想留下他,还是跟他去,也说不清楚。
      只是他们都被烫得缩回了手,我却抓住了他的脚踝。
      我以为他会打掉我的手,但他没有,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灼烧都消失了。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人,她有着黑溜溜的爱笑的眼睛。
      天使温柔地对我说:“麦蒙,天堂里有美酒,你快点上来啊。”
      我干涸的舌头和心脏一瞬被记忆里的甘露湿润了,我松开了手。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喝酒了呢。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吃饭了呢。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看海看鸟看树了呢。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安安心心享受空闲了呢。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心和爱着自己了呢。
      我同人群混在一起,是为了让自己安全和快乐,如果我不再感到安全和快乐,这种模式的运行机制已经出了问题了啊。
      我是谁,我喜欢什么,如果需要投票来决定,我本身的存在已经出问题了啊。
      我顺着所有人的希望,唯独忘了自己的希望,把自己变成一个魔鬼。
      不是曼达斯,不是尼索斯,不是阿尔,不是妈妈,是我自己。
      我恨着曼达斯,所以被永远燃烧烈焰的铁链困在这里。
      可是我知道了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所以我知道了他是怎么变成这样。
      反正没有人可以救我。
      我自己救自己,也挺浪漫的吧,说起来,是最浪漫的吧。

      等我又晃回了人间,人们向我索取幸福的秘诀。
      可是他们总被短暂的爆炸性的快感攫住了灵魂。
      于是他们说:You can’t serve the God and the Mammon.
      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寻找替罪羔羊。
      但我已经不会因此而痛苦了。
      我可是天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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