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铁太仓

作者:洛夫克拉芙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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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话


      我第一次的恋爱,就像夏夜的烟花,一刹那绽满了天空,再刹那就落败了,漫天漫地,空余残灰。
      事情要从我离开天池那天说起。

      我叫饕餮,是头野猪,打小被龙捡回了天池,天灵地宝地养大。
      我上面四个哥哥,下边四个弟妹,都是早早学会了百般变化,下凡游历去了,只剩我好吃懒做,法力低微,还成日赖在天池上混日子。
      那天,我如常懒在池边晒暖,突然头顶一暗。便见龙穿透云层从人间回来,遮天蔽日,不见头尾,云气缭绕里,巴掌大的墨色鳞片流光溢彩,像一个奇迹。
      他摇身变了黑袍子的男人,俯下身来摸我的头,长长的头发顺着袍子淌下来,泛着冷冽的香气。
      “小桃,你大哥他们都在人间快活,你一点也不动心?”
      “我这样就足够快活。”
      “你长大了,不该老是再腻在天池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和他的鳞片不同,他的眼神是不会流动的,像两粒顽石,黝黑坚硬,砸不开,望不穿。
      一时间,我心里空荡荡的,像是飘在悬崖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
      我移开目光,轻飘飘地说:“好啊。”
      然后毫不迟疑地跳下了天池。

      疾风在耳边呼啸,我把身体团成个圆球,砸进了一蓬野草。
      我慢吞吞坐起来,只见青山连绵,云气翻腾。身侧一棵黑皮树,枝干挺直,叶子稀疏肥大,通体盈盈有光。
      迷榖,将它的树枝佩戴在身上,能不迷路。
      既然有迷榖,那我应当是落在南鹊招摇山,由此可见,今日刮的是东北风。胡乱想着,我照例化了人形,变了浅紫的短衣短裤,顺便折了拇指长的迷榖枝,扯了鬃毛穿孔,系在腰间。
      走到半山腰,我遇见一个人。
      那人背着药篓,穿一身白衣裳,头顶工工整整扎了个髻。他本是背对着我,听见动静,便转过身来。
      只一眼,怦然心动。
      他的眉比茶隽永,他的眼比酒醇香,他的笑,胜过冬日里一碗滚烫的羊肉汤!
      他朝我走过来,雾气缭缭,我就想起小时候,泪眼里朝我伸过来的一双手。
      他低下头问我:“姑娘,天已晚了,可有安身之处?”
      初夏的熏风拂过耳朵尖,那声音拂过我的心尖,毛茸茸地痒。
      我说不出话来,直愣愣盯着他,摇了摇头。
      他笑着牵起我的左手:“跟我来。”
      人间的男子,都这般大胆吗?
      我的手心滚烫,脸蛋也滚烫,听他说“我叫白术,是城里的郎中,你呢?”连耳朵和喉咙也滚烫起来。我嗓子里像是塞着火,费劲地说:“饕餮。”
      “桃铁?桃花的桃,铁树的铁?那我便唤你,桃姑娘,可好?”
      昏浮的脑里劈过一道闪电,又是层云压阵,我恍惚应他:“好。”
      他身上有怪好闻的香气,像是煎药壶里冒出来的热气儿。
      我跟着他,走过山涧,走过农田,走过城门,走过街道,竟希望没有尽头。

      饱睡一晚,睁了眼,瞧见顶盖,想了半天,才记起已不在天上。
      念起那郎中,我舌根都泛出甜味来,跳下床,来回踱步,终于推了门走出去。
      他正端了两碗汤面,放在院里的食案上,抬头看我,笑盈盈地说:“可真巧,快来坐了吃早饭吧。”
      我嗅着鸡汤的鲜香,饿胃在五脏六腑乱窜,还是忍了一口闷的冲动,端坐着,拿了筷子细嚼慢咽。
      我一边吃着面,一边抬眼偷瞄对面的郎中。
      他端了碗喝汤,喉头松动,似银珠跳玉盘。
      我口干舌燥,心如擂鼓,忙也端起了汤碗,咕嘟嘟往下咽。
      汤里不知放了什么东西,我喝得急,叫呛了一大口,尴尬地掩着嘴咳嗽,问:“这里边放了细粉?怎的没化开?”忙又吞了一口润嗓子。
      郎中眼珠一转,挑着嘴角说:“龙骨粉。近来天燥,我研了些,防热病。”
      我直愣愣盯着他,嘴里含着那一口鸡汤,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他笑眯眯看着我,又说:“骗你的,是葛根粉。龙骨金贵,我哪里能寻来。”
      我心里奇怪,他拿龙骨打趣,莫不是知道龙的事?但他一个明明白白的凡人,哪来的路子知道这些?
      我看向他的眼睛,想看出些门道,却只是让自己热了脑门,红了脸。
      就只是普通的玩笑吧。
      一碗面,竟就让我吃饱了。
      郎中收拾了碗筷,在药篓中码了几个布包,倚着门框,同我说:“桃姑娘,我出去送些药,午时便回来。你安心休息。”
      我目送他背着药篓拐进了小巷,忽然觉得从现下到午时的光景是那么漫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嗅着他的气味,像扯长的胶,愈来愈绵,愈来愈淡,心中欢喜的情意,像新树的根,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我把左手心捂在脸上,呼在鼻子上,一个劲傻乐,额上突然一凉。
      豆大的雨滴跟鱼子产卵似的噗通通往下掉,我一个激灵,撒腿往外跑。
      大雨把郎中的气味洗得干干净净,我一通乱蹿,与人撞得满怀。
      一抹眼,酸酸涩涩的,看见一个柳条框脑袋的妖怪,裹着湿嗒嗒的白衣裳。
      那妖怪伸手把脑袋举起来,露出一张笑脸。
      正是那郎中,拿了药篓挡雨。
      他的声音在雨中断断续续:“桃姑娘,你来接我?”
      我这才想起,忘了拿伞。凡人身子弱,天热生病,天冷生病,吃得少生病,吃得多也生病,淋雨就更容易生病了。可是,我总不能现在才变一把伞出来吧。
      我急得原地转圈,冷不防被他拽住,将药篓遮在我头上。
      我抬眼看他,他的笑眼像月牙儿弯弯:“我们回家吧。”
      郎中举着药篓,手肘轻轻抵着我的肩头,他的体温,和着腕上滑下来的雨水,渗进我的身体,在我的心头,开出一朵沾露的白茶。
      我的手抬抬落落,终于伸去扶了药篓。
      郎中像是没察觉一般,仍原样举着,手肘挨在我的肩上。
      幸好雨声遮了我的心跳,药篓掩了我的面红,我低着头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挪,像是第一次学会走路,像是马上要溶成青青石板路上,水洼洼里的泥。
      我慢吞吞收了手,碰到了腰间的迷榖坠,忙解下来递出去:“白……白术,你拿着这个坠子,今后,不管你在哪,我都能找着你。”手伸出去才觉得唐突,他却麻利地接了,径直揣进胸口,笑道:“小桃姑娘,要是哪天我不小心走丢了,你可千万得找到我呀。”

      一夜好梦。仿佛倦鸟归巢。
      天朗气清,我跟白术一块上招摇山采药。
      及膝的野草地里零星开着小花,满山的桂树被夏日暖得金黄。
      我蹲在地上假装捉草,偷偷看白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落入凡间的一片云,遥不可及,唾手可得。
      突然间,他朝我看过来。我忙低下眼,脸蛋燃起野火,心头小鹿乱撞。
      却听见野草哗哗,听见他轻声唤我:“桃铁。”我仰起头,就见他俯下身来。先是骚痒的,是他的睫毛,像蛛网,缠盲我的眼睛,然后火热的,是他的嘴唇,像丹炉,封困我的神识。
      我看见五光十色的碎片,膨胀着,叮当作响,最深处闪烁着的冷白的光点,越来越近,化作巨大的白色火焰,融化了我的世界。
      是夜,白术烫了桃花酒。
      我俩坐在院里,隔着一张食案,各自有些羞涩。
      他倒了两碗酒,推一碗到我跟前,微微红了脸,声音听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桃铁,你今后,想不想同我在一起?”
      我拿起酒碗,灌了一大口。
      我头一次喝酒,只觉得入口甜软,流到胃里却像火烧,能把真心都烧出来。
      他一眨不眨看着我,眼睛瞪得像满月圆。
      我开心得想要摇尾巴,点点头,认真地回他:“白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舒开眉,咧开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透亮。
      入眼是蓝天白云,我朝前一伸头,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和黑色的鬃毛。
      我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化了人形,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四下寻觅。
      没有他的味道。
      整间院子,都没有白术的味道。
      我忽然没了力气,腿脚一软,跌在地上。
      我坐在院子里,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饿得前胸贴后脊。
      他知道我是妖怪了,他不要我了。

      我摸出门,想去找他,又不敢找到他,路上绊了一跤,摔进了泥坑。
      我蜷缩在泥坑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我边哭边想,为什么我没有自己早点告诉他呢?如果我一见到他就跟他说清楚我是妖怪呢?如果我以前更加努力地学习变化人形的法术呢?如果我不是野猪,是狐,是蛇,是金猊那样的猞猁呢?为什么我不是人呢?
      我的嗓子糙疼,像噎了一把玻璃碴,眼睛胀麻,睁不开。我想我快要死了,身子一轻,被人从泥坑里提溜了出来。
      我眯着眼,看见一身熟悉的青褂子,心里一安,昏倒在那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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