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少年游

　　是夜星河壮阔，姜回负手而立，看着一江波澜，便随手轻掷寒石投入江中，“噗”的一声溅出数层水花，水中素娥碎不成月，化作点点流光映在他眼中。然而周围立刻又陷入沉寂，他忽地想起一桩少年事来。

　　“子渊，今日一同去登景山可好？”彼时说话的少年眉眼间带着淡淡笑意，他很有自信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伯鸾兄之邀，子渊岂敢不从？”姜回看着梁鸿，也是满满的笑意。一个时辰后两人相偕爬上景山，已是大汗淋漓。

　　“呵~子渊你看你满头大汗，是不是从未爬过山？”梁鸿揶揄道。

　　姜回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注视着眼前高低起伏的山脉，感慨道：“原来山巅之景，是如此的美。”

　　梁鸿点头称道“那是，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子渊你心中有何良思？”

　　“如今时局动荡不安，四野生灵涂炭，中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实在为苍生之劫，这南阳虽处东南偏安一隅，但来日必定是战火蔓延之处，身为男儿，当护一方百姓平安。”姜回字字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哦？想不到子渊也是血性男儿，难道你也想插足这天下事？” 梁鸿表面看似不屑，但隐约可以看出他的担心。

　　山风拂过子渊的长袖，和他的青丝，姜回只能看到他的侧面轮廓。那一瞬间，世间似乎静的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并肩而立，那么近，就像山巅游离徘徊的白云，不过咫尺之距，但一伸手触摸却是什么也摸不着，徒留惘然罢了。

　　一条银色小鱼倏而窜出水面，人也从繁缛往事中惊醒。

　　“伯鸾啊伯鸾，十年未见，不知你可安好？没想到我们的再次见面，会是兵戎相向的情形。”

　　岸边芦苇左右不定的飘摆着，月色皎皎映在一泓浅滩上，姜回扣手而立，独自站在舷头，清冷影子蜷缩在他身后。

　　不久，东方天色将白。“启禀将军，已是卯时三刻，您是否该回军营？”下属登上小船提醒他。“嗯~这么快，我这便动身。”

　　姜回最后看一眼不远处雾气缭绕的山，青總绝尘而去。

　　战场上，沉重的号角反复回荡在整个南阳上空，击鼓声震耳欲聋。姜回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的梁鸿，披盔戴甲，手持青龙偃月刀，坐骑十分名贵，应为景伯候所赐名驹飒露紫，但他的面容实则看不真切。嘹亮劲急的号角奏响后，残酷的战争开始了。

　　不容喘息地，空中箭矢狂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晴空,只见不断的兵士中箭倒地。沾满鲜血的土地，倾颓的军旗，嘶鸣的马叫声，还有不死不屈的士兵。时间凝结在他们对视那一刻，他在楼上，他在城下，为各自的前程或说命运奋战，年少的意气投合此刻竟成了最大的嘲讽。转眼已是月上墙头，寸寸凄迷。战争的硝烟还未退散，人的眼神却逐渐迷离。

　　“报！将军，此战我们损失两千精兵，剿灭敌方三千有五。”“敌方可有幸存？”姜回一字一句的吐出。“经我们清点，已无。”

　　“嗯……”姜回若有所思，走下城楼，一一翻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发现在月下，有一个放光的东西，走近看，再拾起来，抹去上面的血迹，是一块玉。姜回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块玉，那是十三年前上元节，他猜对灯谜送给梁鸿的玉。

　　仿佛那一年又想起梁鸿在耳边对他说的话：“古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是好也’子渊既赠玉于我，我又该如何答谢？”

　　那时的他脸色忽而泛红，不知如何作答，稍微定了定神而后说道：“‘君子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弃，贯四时而不衰，历时光而益固。见或不见，牵挂于心。’伯鸾兄，若以后我们天各一方，希望彼此还能如今日一般情谊，便一切安好。”

　　此刻他忽然心中哀恸万分，自顾自念道：“见或不见，牵挂于心。这玉你随身佩戴这么多年，可想你心中从未……”

　　只是一念，他触不及防，腹部竟然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迸流。姜回诧异未及，只见躺在那里的梁鸿喘息了会儿，似乎十分艰难地拔出他腹中小刀。姜回还来不及多想，便因伤势倒下，恰好倒在梁鸿身边。

　　两人皆是很狼狈，鲜血汩汩留出，染红了身体下的一方土地。

　　四下很安静，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光，他们同寝一榻，把盏夜话。

　　“子……渊，此战之前，我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若我胜，必携你同归，若我败，仍与你同归。呵~没想到，我还是败了，十年未见，你行兵打仗的本领，的确不负盛名。” 梁鸿艰难的说道，面色十分痛苦，但痛苦中却又透露着一丝平静而豁达的思绪。

　　“伯鸾你……”姜回腹中鲜血如水般缓缓流淌，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到黄泉下临窗饮茶，再赏万里桐花么？”梁鸿眼中似有月光点点波动着。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是，你居然诈尸来骗我？小时候你就喜欢用这伎俩吓我，每次我……都很担心”

　　“你……真好骗！咳咳~~这十年，你可有娶妻生子？”

　　“怎么会？你知道的，我习惯一个人了，倒是你，听说景伯候赐婚与你，你死活不肯，还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

　　“这你也……知道”梁鸿喃喃道，眼神却开始涣散。 “见或不见，牵挂于心。我怎么敢轻易忘记呢~”

　　姜回知梁鸿已无多少时间，笑道：“你千万也再等我一会儿，十年前你不辞而别，十年后你又要如此么？”

　　梁鸿并没有回答他，他双眼紧闭，似乎睡的很安详。姜回也慢慢闭上双眼，默然不语，等待死神来临的那一刻。月光照在他们冰冷的盔甲上，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与血腥弥漫。晚风不甘寂寞，轻轻吹过他们凝结血丝的长发，他们睡的那么酣甜，任何人见了也不忍心叫醒他们。

　　这次第，终究能够携手黄泉，笑看万里桐花，再与共榻说尽平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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