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神话]慈悲

　　马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笑容在这青年脸上灿烂地生长开来，扫净了数月来在眉眼间萦绕不去的愁绪，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几分。

　　“有这么明显么？”这曾是此处众多婆罗门中一员的年轻国王轻声问道，原本因笑轻盈地飞扬起来的嘴角一顿，又重新苦涩地沉了下来，“我确实苦恼不已，只是这烦恼不可向他人言说，以免再为他们带来烦忧。不可向亲人诉说，也可不可向友人诉说……那烦恼我本应早就参透了的。我也以为我早就明悟，并对其毫不在意……但事实是，我仍深陷其中，深感困扰。直到最近，我才恍觉自己从未脱身，也从未理解。”

　　“是么？”兰诃露丝同他并肩走着，素手掠起被河畔风吹乱的发丝，自发梢取下一朵精巧纤弱的不知名花朵，在噼啪作响的火堆与火堆间注视着它，语气柔和，“可在我看来，你并不疑惑。年轻的国王啊，你心知肚明，只是固守着自己的坚持不肯放下，又不愿迫使他人顺从你。这才是你的痛苦之处。”她抬眼对他一笑，语意里难得地有了几分真正的温柔——

　　“尝试着放下吧。如果不能做一把锐不可当的利器，就尝试着如同面前这恒河般，豁达地接受所有流淌于其中之物吧。”

　　马嘶听得有些苦笑起来。

　　他想起了父亲在应邀去往象城前失望的话语，想起难敌对般度五子愤怒得近乎失控的咒骂，想起这幼年一同长大的好友要他托人四处宣扬般度五子恶行的请求，想起了自己在知道般度族所住紫胶宫失火后真挚的惋惜，想起了……自己在年少时，和般度五子也同样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田地呢？

　　他是知道持国王之子与般度之子们曾有龃龉的。但是他不曾想到，这份龃龉竟然并未随着时间而磨平，而是愈演愈烈，最终在般度之子们重现世间时，难敌竟还想将他们杀死。而最终难敌选择了低头的时候，自己却也忍不住为他难过：生来就骄傲过头的难敌王子面对长辈还梗着脖子，私底下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无法论述谁对谁错，无法脱身淡然视之，无法对事噤声不语。

　　从前他身为居无定所的清贫婆罗门，尚可对此退避不理，如今被父亲变作了国王，却再也无法脱身了：国土是般度之子阿周那给予的，而难敌是从少年起就交好之人，象城则是……使他与父母不再清贫的供奉者。

　　“我听闻般度五子已经同妻子一起迁往甘味林。”马嘶突然醒悟般言道，“那么，你并没有和他们成婚了。他们那被称作黑公主的妻子，另有其人？”

　　“自然。”兰诃露丝笑答，“现在，你也不需要再视我为木柱王之女了——我从来不从属于任何人。阿耆尼称我为兰诃露丝，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额头有着摩尼宝珠的俊美年轻人眼睛亮了亮。

　　“兰诃露丝，美丽的女郎啊，你愿意来我的宫殿作客么？”他有些羞涩地道，“我的父母都很和气，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皎如明月的少女摇了摇头。

　　“我要离开了。”她平静地从马嘶手中取过装满了酥油的罐子，在青年黯淡下去的眼神中，将那金色的液体与鲜花一起倒入了烈火之中，“在找到我来此世间的宿命之前，我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在哪里停留。”

　　——这是说，你我并非彼此宿命，生来无缘么。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生来无缘，便反而可以放下了。

　　属于阿耆尼的祭火升腾而起，马嘶如释重负般双手合十，虔诚地合上了眼。

　　“愿你平安。”最后，他听见了那少女声如珠玉的祝福，“战场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你的父亲。既然得到了般遮罗这泰半国土，就好好守护这里罢……有缘再见。”

　　马嘶睁开眼，看见素白衣衫的少女朝他友好一笑，而后慢慢走远。

　　“有缘再见。”他若有所悟，只轻轻笑了笑，从身边提起了又一罐祭品，缓缓投入火中。现在赶上去确实还来得及，强行把她带回，也是很轻易的，那和雅利安人的传统并不相悖。

　　但是……

　　罢了。

　　·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恒河沿岸，并不仅有升起烟尘的丛丛祭火。伟大的恒河母亲啊！她源源不绝地供给着甘甜的活水，使得许多人为了这难得的甘霖停留下来，用它解渴净身，并在此休养生息，期望着这包容万物的母亲河能哺育他们，将他们疲惫的灵魂也一起荡涤。

　　天气很热，水流被耀眼的阳光照成了纯粹的金色。

　　雾气逐渐消散，婆罗门的足迹也逐渐稀疏不见。沿途偶尔洒落数几草棚，便可见旁边有妇女坐在地上生火煮食，也有孩童蹦到河边一跃而下，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畅快地游起泳来。他们中有人会抬头对兰诃露丝投来好奇的眼神，尾遂她一小段路，朝她说着怪话却总是得不到回应后，便总会对她大叫出声，要尝试拦住去路。

　　面如明月的美丽少女却始终不曾停步。

　　她步履如莲，艳丽的火焰在衣袂和发梢处随风摇曳，尾随者用力掷去的石子尚未落下，便嘶一声冒出白烟，在轻纱般曼妙的火舌里化作灰烬；偶有要用手去抓住她往树丛里拖的，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抱着烧伤的手臂仓惶逃跑。逐渐地，那些跟随者便不见了踪影，火焰从她身上滑落消逝，而兰诃露丝也终于感到了疲倦。

　　自有意识起，沉重的困惑就一直纠缠着兰诃露丝。为他人解惑还愿仿佛是她灵魂中的本能，她却既无法自强烈的孤独感中解脱，也无法从任何人处得到自己疑问的解答：

　　她不是德罗波蒂，也不是兰诃露丝。她对这地方没有任何归属感，反而对一切都有种程式般自高空俯瞰而下的冷漠，本能地知道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是必然消散的过眼云烟。

　　那么她是谁？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她来此，到底有何宿命？

　　太阳即将落下。河水璀璨的金染上了绚丽的红，粼粼波光，水天一色，宛如仙境。

　　兰诃露丝停下了脚步，一种奇特的亲切感驱使她缓缓步入恒河之中，将身体逐渐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没。那种昏昏欲眠的平静感，宛如回到了久远之前，令人怀念的曾经……有什么触碰到了她。水里有人！

　　美丽的纤腰女郎啊！她身体一滑，便叫修长有力的蜜色手臂一拉，游鱼般稳稳落入了睡莲般自水中而出之人怀里：熔金般透亮的水珠滑下那人美丽的黑发，滚落了浓睫下天生含情的深红眼瞳，划过线条优美的嘴唇和下巴，而后渗入两具紧紧相贴的年轻身体。

　　“——阿周那。”

　　被安静地凝视着的兰诃露丝沉默许久，终于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阿周那极淡地对她勾起一笑，哼出富有磁性的鼻音，双手微紧，以缱绻的眼神缓缓描慕着她的唇线，而后鼻尖轻触，呼吸交融，双目交缠。两人很快就在清凉的河水中热了起来，旖旎相亲，如同夏日里密不可分的并蒂莲花。在兰诃露丝呼吸不稳地将手搭在他肩上一瞬，这壮如公牛的美貌青年便将少女重心卸到自己身上，埋身而下，使她如濒死的飞鸟般仰首，在水中发出了甜蜜的呜咽。

　　“兰。”他仿若叹息般在兰诃露丝耳边轻语着她的名字，缠绵至极，“兰……”而后他被咬得闷哼了一声，将人打横抱起，将她放在密且高的草丛之中，再度使她流下了快乐的眼泪。

　　爱火一触即燃。正如摩诃提婆与萨蒂，那罗延与拉克希米，开始于开始之前，结束于结束之后，刻骨铭心,一眼万年。

　　待到夕阳的最后一抹绚烂的余晖消失，明月也安静地悬挂于高空之时，两人便安静地相依偎着，听着潺潺虫鸣流水，闻着簌簌清风落叶，看向夜空中星点璀璨积攒而成的遥远光河，亲密地呢喃起来。

　　“好好的新郎不做，干什么跑出来这种地方？”兰诃露丝有些狡黠地抚过青年身前，用力一捏，“留在甘味林多好啊，虽然荒芜了些，但是土地富饶，还可以指使仆人伺候自己，好端起一个国王架子。”

　　阿周那闻此不禁一怔，露出了笑意：这女郎的脾性果然没变，还是这样恣意而促狭。他握住了少女作怪的手，将唇附到她耳边低声道:“那么你也一样……与我相比，你的损失大概更大些。那可是四个年轻英俊的丈夫，还有一个众星捧月的王后之位呢。”阿周那说罢，话语仍带着笑意，在夜里不为人见的眼眸却重又蒙上了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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