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我心上

　　这天，阮星刚和许悠然从西餐厅里走出来，就听他说接下来要和家人回美国过年，她很诧异，“为什么不在北京过年呢？”
　　许悠然也很无奈，“我爷爷奶奶都在美国，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所以我们只好回去。”

　　还有一个礼拜就是除夕，外面人烟稀少，偶尔有一阵炮竹声由远及近传来，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景象。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半个月。”
　　“好吧，我等你。”
　　听她闷闷不乐说完，他作势立刻就走的样子，“那我这就走了？”
　　“现在？”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我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
　　阮星心里一下子就空落落的，“这也太突然了吧，”她的眸光瞬间黯然失色，怀着低落的心情说：“那你走吧。”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朝她勾起唇角，“抱一下。”
　　像是赌气似的，她站在那一动不动，僵持几秒后，他只好跨到她身前，一把抱住她瘦削的肩，朝她轻声低语道：“小星星，抱抱我，我就要走了。”
　　隔了许久，就在他要放下手时，她才紧紧抱住他，眼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掉下来，“许悠然，你个大骗子！昨天你还亲口答应我要跟我一起过除夕，陪我放烟花的，结果你不到一天就食言了。”

　　许悠然满眼的歉意，“小星星，我也是昨晚才知道，我奶奶最近身体很差，如果我不回去，可能……”
　　她赶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要再说下去，我相信奶奶会长命百岁的。许悠然，我不哭了，也不闹了，我会在这里乖乖等你。”
　　两人恋恋不舍的惜别后，阮星耷拉个脑袋，无精打采的回了家。

　　下午三点一到，阮星就条件反射似的看向窗外，她仿佛看到许悠然坐的飞机此刻已经划破苍穹，飞向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外面飘着雨夹雪，脚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黑乎乎的脚印，带着点淤泥。
　　孙宝珠带着一大群人走进院子，阮星依稀听到他们在谈有关拆迁的事，她听的晕头晕脑的，赶忙问在一旁写写画画的老阮，“爸，凤轩胡同就要被拆了吗？”
　　老阮削着铅笔，头也不抬，道：“我想，明年这时候凤轩胡同就被夷为平地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竟也会有消亡的一天。
　　斑驳的墙壁，古旧的房屋，长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偷偷爬上墙的野猫，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每天在院外疯闹的熊孩子们，小贩的叫卖声，蹦爆米花的老爷爷，它们竟然全都要不见了。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
　　第二天一大早，阮星还处在梦乡时，就被山瓜一行人敲开了房门。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院子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入眼的世界一片洁白。
　　“好大的雪啊。”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如同在梦里。
　　山瓜坐在她床边的摇椅上，“都说瑞雪兆丰年，看来这是个好兆头。”
　　苏雪叹叹气，“也不知明年这时候我们都在哪儿过年呢。”
　　鲁斌孙跟着点点头，“想不到这竟是我们在这儿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想到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沉默了。

　　山瓜默默抽了一支烟，完毕，他站起身，临时起意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我家买了好多鞭炮，我们出去放炮怎么样？”
　　苏雪摇摇头，“算了吧，最近咱这儿查的严，我可不想进拘留所。”
　　山瓜白了她一眼，“怂货！”
　　阮星开始蠢蠢欲动，“我想去，鲁斌孙你呢？”
　　鲁斌孙把泡泡糖嚼得噼啪作响，“那就去呗。”
　　山瓜恢复了先前的喜悦之色，“你们还记得七八年前吗？那年我家后院的三爷爷推着三轮车到处卖鞭炮，我那时天天带着你们仨晚上去他家院子里偷鞭炮玩。”

　　一提到那件事儿，鲁斌孙立即接了话茬儿，“你还说呢，就因为你偷了太多劣质鞭炮，我眼睛都差点儿被你崩瞎了。”
　　“你记错了，当时崩的明明是你的脑子，不然你现在能那么笨吗？”
　　“我再笨也没考全班倒数第一。”
　　苏雪不放过任何给山瓜伤口撒盐的机会，补充道：“不对，山瓜这次不是全班倒数第一，是全年级倒数第一。”
　　接着，几个人哄笑成一团。

　　走出阮家院子时，山瓜带头走在前面，风雪越来越大，他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欸？你们说三爷爷今年还卖不卖鞭炮了？”
　　阮星赶紧打断他，“山瓜，三爷爷怪不容易的，咱可别打他主意了。”
　　鲁斌孙撇了撇嘴，“就是，三爷爷都八十多了，你还惦记着偷人鞭炮，要不要脸？”
　　山瓜皱起眉头，“我就是想去给他拜个早年，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鲁斌孙手拍墙壁，“对了，最近怎么没看到三爷爷人呢？咱们是该过去看看他。”
　　苏雪扣上帽子，冻得下巴都快掉了，“还是别去了吧，一个老头儿有什么可看的？”
　　阮星不以为然，“三爷爷去年没了老伴儿，两个儿子又都在加拿大，临近过年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作为晚辈我们理应去看看他。”
　　说完，她跑回院子，从仓库里拿出一些瓜果蔬菜，外加满满一大袋子排骨。见她提着大包小包，山瓜不禁挠了挠头，“瞧阮星这思想觉悟，我们总不能被她比下去啊。”
　　说完，大伙纷纷跑回家拿些年货，迈着大步朝三爷爷家走去。

　　到那一看，大铁门紧闭，院里寂寥无声，山瓜敲敲门，“三爷爷在家吗？”
　　半天没人应声。
　　他们又敲了一会儿，院里还是异常安静。
　　山瓜觉得奇怪，“你们说，这么冷的天，这老头儿能去哪儿呢？”
　　这时，隔壁的李婶走过来，“门没锁，要不你们进去看看？”
　　就这样，阮星跟着山瓜他们走进院子。

　　除了厚厚的雪外，整个院子都透着浓浓的萧条与荒凉，没有一丝人气儿。
　　也不知为什么，离门越近，他们就越慌。
　　推开门后，他们看到三爷爷正裹着军大衣趴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桌上，一动不动。
　　“三爷爷，你睡了？”
　　山瓜走上前，小声问他一句。
　　“三爷爷？”
　　“三爷爷！”
　　几个人又晃了晃他，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山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别叫了，三爷爷死了。”
　　“啊？”
　　苏雪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阮星壮着胆子，手指颤抖着贴过三爷爷的鼻孔，一行眼泪就地掉下来。
　　此时，三爷爷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掉了漆的钢笔，胳膊肘下面是一张遗嘱，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他死后的财产分割问题，遗嘱下面就是那一纸拆*迁合同。
　　山瓜一直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我…我这就给洋哥打电话。”
　　鲁斌孙坐在冰冷的床边，双手捂着脸，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电话接通了，阮星站在一旁听着。
　　一女的扯着尖尖的小细嗓问：“您好，请问哪位？”
　　山瓜一愣，随即问：“请问洋哥在吗？我找他有事。”
　　对方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娘锅？”
　　山瓜耐下心重复道：“是洋哥。”
　　“狼窝？”
　　“哎呀！我找胡海洋！”
　　“嗨，早说啊。”

　　这时，胡海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是山瓜老弟啊，找我有事儿吗？”
　　“哥，我三爷爷去世了。”
　　“……”
　　过了许久，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痛哭——
　　“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我也是刚刚发现的，应该没多久。”
　　“老爷子留下遗嘱了吗？”
　　“留了。”
　　“那拆迁款是怎么分配的？麻烦你给我念念。”
　　“胡海洋你个操*蛋玩意儿！”
　　山瓜“啪”地一声挂了电话，气得简直无法呼吸。
　　接着，胡家老二给他打来电话——
　　“山瓜老弟，我和大哥都忙着生意上的事儿，实在走不开，老爷子葬礼的事儿就麻烦你帮我们张罗一下吧，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你丫去死吧！”
　　那一天，山瓜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三爷爷没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他唱京韵大鼓了，再也吃不到他蹦的爆米花了，他做的糖葫芦也吃不到了，还有卤煮，糖炒栗子…”

　　是啊，阮星遗憾的想，三爷爷这一走，从此凤轩胡同失去了一位最有生活气息，最有人情味儿的老人。他活了八十岁，和这条古老的胡同风雨同舟了近一个世纪。
　　他一定是不想看到他的老朋友被夷为废墟吧，所以他毅然决然的先行离开了。
　　这一天，哀婉的唢呐声惊醒了每个人的梦，几百人纷纷踏出自家院子，迎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送了三爷爷最后一程。

　　当晚，他们是在山瓜家吃的饭，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最后几个人都醉倒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山瓜晃晃悠悠站起身，朝他们苦笑道：“过完年，我就要去当兵了。”
　　他们像是没听见，一个个都趴在桌上不出声，夜已经深了，山瓜望着窗外昏昏沉沉的街灯，悲凉的叹了口气，“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长大真是件悲伤的事。
　　越长大，你失去的东西就越多，先是一两个小物件儿，再到几个亲人，朋友。直到有一天你垂垂老矣，再也没有能失去的东西时，大火会带走你的肉身。
　　一支烟燃烧殆尽的时候，他对着窗户上映出的影子骂了一声“fuck”。
　　既然生活给他带来了诸多烦恼，那就出去放个鞭炮吧——
　　愿接下来所有的噩运都被炮竹声惊得烟消雾散。
　　愿这场离别来得晚一点。
　　愿凤轩胡同的孩子们平安喜乐。

　　*
　　就算再不开心，除夕夜也还是来了。
　　阮家人围坐在桌前看春晚，吃着年夜饭，许为民的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老阮，北京那面还在下雪吗？”
　　“下，下了三天三夜了。”
　　“这个年过得怎么样？热闹吗？”
　　“唉，比往年冷清不少。”
　　“我们过了初七就回来，到时咱们两家聚聚。”
　　“好的。”

　　阮星心事重重的盯着手机，都快要盯出双影了，可是她日思夜想的电话仍旧没打来。
　　自打许悠然去了美国后，只在第二天给她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报了平安，之后就没了音信。
　　她气鼓鼓的啃着酱猪脚，电话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响起。
　　看到屏幕上出现的那几个方方正正的小字后，她所有的坏情绪瞬间一扫而光。
　　“许悠然？你起床了？”
　　电话那面，他伸了个懒腰，“我一直没睡。”
　　“你那现在不是早上吗？”
　　“你说错了，我这现在是黑天。”
　　她瞬间皱起眉头，她虽然没去过美国，但至少知道“时差”这两个字，他还真当她是个土包子了。
　　“你最近怎么消失了这么久啊？都在忙些什么呢？”
　　隔着话筒，她听他笑了一声，“怎么？小星星想我了？”
　　“才没有。”
　　“那我挂了？”
　　“别呀。”
　　毕竟，她等他的越洋电话等得夜不能寐的。
　　“你出来一下。”
　　“干吗？”
　　“你拿着手电筒，顺着胡同一直朝西走，去那片大荒地看看。”
　　这大冷天的，他又在搞什么？
　　于是将信将疑中，她披上外套，拿起手电筒，心想该不会是个恶作剧吧？
　　若有所思的走到那儿，仅仅不到三秒，她就听他在电话里说：“抬头。”
　　她顺从的抬起头，漫无边际的天空，瞬间燃放起大团烟花。
　　她定睛一看，头顶的烟花瞬间绽放成漫天星河的模样，它们花团锦簇般挤在一起，拼凑成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星空。
　　“哇！”
　　她不禁惊呼一声。
　　接着，头顶的烟花变成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字：“小星星，听说你喜欢星空，我就送一片星空给你。如果你感到开心，就笑一个吧，我能看到。”
　　烟火还在大团大团的盛放着，她惊讶的移不开眼睛，心想他该不会藏在哪个角落给她放烟花呢吧？
　　“许悠然，你在哪儿？”
　　“我在美国。”
　　他话音刚落，头顶就浮现出另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上面是她和他的Q版形象，她在地球的这一边，他在地球的另一边，霎时间，地球破碎了，她和他相遇，他抱起她…
　　一个又一个缤纷多彩的画面变幻太快，她看得目不暇接。

　　她瞠目结舌的抬头望天，眼泪在眼圈直打转，“许悠然，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喜欢吗？”
　　“喜欢。”
　　“我一直都记得，我在除夕夜欠你一场烟火。”
　　“许悠然，谢谢你。”
　　“现在开心吗？”
　　“开心。”
　　要是此刻能和他一起看就更开心了。
　　想到这，她叹息一声。

　　烟火燃放完毕，她心满意足的跑回家，推开门就忙不迭的对孙宝珠说：“妈，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孙宝珠在厨房煮饺子，“你跑哪儿去了？刚刚都快急死我了。”
　　阮星细细打量她的背影，此时她是一点都没看出她有多着急。
　　她正要开口，就被孙宝珠打断了，“赶紧回房间暖暖身子，一会儿准备吃饺子了。”
　　“知道了。”
　　她脱下外衣，换了鞋，刚推开房间门，就惊呼一声：“许悠然！你你你是人是鬼？”
　　接着，屋外传来孙宝珠和老阮的笑声。
　　许悠然代她关上门，一个公主抱把她扔到床上，趁她慌慌张张的时刻，他把她压在身下，一个礼拜没见，他的脸愈发清瘦了，“刚刚看烟花看得爽吗？”
　　阮星激动的抱住他的脖子，“爽，爽死了。”
　　他脱下羽绒服，脸离她越来越近，“你倒是爽了，刚刚没冻死老子。”
　　她小脸一红，对上他戏谑的眼，她说：“我给你暖暖？”
　　他突然笑了。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许悠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先亲一会儿再说。”
　　说着，他和她十指紧扣，在床上吻得昏天暗地。
　　她被他困在身下，在被他缠绵的吻搅得如痴如醉时，门外传来孙宝珠的声音：“腻歪差不多行了啊，该出来吃饺子了！”
　　阮星慌忙放开手，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此刻他的吻如同疾风骤雨般袭来，“许悠然，停下来啊，我们该出去…”
　　下一秒她的嘴就被他堵住，他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把她的双手捆住，“就一分钟。”
　　说着，两人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起来。

　　他们走到饭桌前时，饺子已经凉了。
　　孙宝珠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们，最终叹叹气，“我再去热热。”
　　吃饺子的过程中，阮星才知道原来许悠然一个多小时前刚下飞机，就马不停蹄的赶来凤轩胡同了。
　　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还好没过零点。”
　　阮星不懂他的意思，“什么？”
　　他一脸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要陪你一起过除夕，给你放烟花。”
　　她立刻反应过来，接着就是一阵感动。
　　电视里几位主持人对着所有人观众大声地数着倒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零点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许悠然眸光里透出惊喜之色，“小星星，现在是2012年了。”
　　阮星低头想想，霎时间面色苍白，道：“都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不会是真的吧？”
　　他冥思想想，随即说：“我才不信有关世界末*日的鬼话。”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
　　“万一你的判断是错的呢？”
　　“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听他说得义正言辞，阮星吓了一跳，立即学起小时候奶奶的语气，“大过年的，可不能随便提‘死’这个字，快！敲三下木头。”
　　望着她一脸娇憨的傻样，许悠然扑哧一声乐了。

　　孙宝珠忙着给许悠然铺被子，“阮星，快别缠着然然了，他明天上午还要赶飞机，让他早点睡吧。”
　　“什么？你明天还要走？”
　　“是啊，我奶奶还在ICU病房。”
　　天呐！
　　她惊得张大嘴巴，“那你还回来干吗？”
　　他起身，捏了捏她滚烫的脸，“我只是不想食言。”
　　真是个死脑筋。
　　她垂头丧气的倚在沙发上，眼圈泛起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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