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宋乔一直以为和宋楚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但事实却是自从上了高中，宋楚就再也没主动和宋乔说过话。
　　“宋楚，宋楚，等等我呀！”宋乔一边喊着，一边急着把所有桌子上的东西倒进书包，一边眼睛还在追着宋楚的身影，看到他靠在了教室门旁的墙壁上，又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说，“宋楚，你干嘛走那么快不等我啊！”没有等到宋楚回答，又拉起他的手，“爸爸说今天要我们早点回家，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宋楚很快地甩开了宋乔的手，然后迈了一大步走在了前面。
　　“宋楚，你怎么了。”宋乔上前试图拉住宋楚的手，却再次被甩开。
　　看着宋楚的背影，宋乔委屈地撇了撇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发现眼前的人加快了速度，又急急忙忙追了上去，直到并肩在宋楚身旁，却没敢像往常一样牵住那双最熟悉的手。
　　一个星期了吧，宋乔心里想，宋楚这样冷淡地对待自己好像就从一个星期前开始。眼睛撇向右前方的电线杆，杆上依然贴着那些被撕了之后依然又出现的通俗不堪的小广告，偶尔会出现寻人启事，招工启事，却也会很容易被人忽视。可就是这么一张张重叠的白纸黑字，有行小字使得宋乔停住了脚步。
　　抬头看了看宋楚，还是一样瘦弱的身形，又好像更瘦了一点，宋乔的眼睛一红，伸手把有着那行小字的广告纸撕了下来，揣进了口袋。
　　宋楚感觉不到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之后，渐渐减慢了速度，又偷偷向后一瞥，发现有些距离了，就立刻回头。
　　正当宋乔低着头慢慢地挪着步子，一个身影出现，硬是将一封浅咖色的信放在了她手里，还没等看清身份，就迅速跑开了。宋乔抬起头，发现宋楚已经站在离自己只有两步路的地方，就立刻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家的方向跑。
　　宋楚没有挣扎，眼睛看向了那封信，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家里的方向是朝着夕阳在跑，脚下的路是直的，长长瘦瘦，路两旁的大树都是跟着宋乔长大的，大多是柏树，高高瘦瘦。从学校转弯后的第一个路口看过去，就是一副最简单的风景画。小学时的美术课，宋乔就蹲在这路口，完成了老师布置的第一份作业。
　　宋楚自然应该比宋乔跑得快，但又为了维持距离，就放慢速度，一棵棵树从眼前掠过，让他想起第一次带宋乔坐火车。
　　离家200米处就有火车铁轨，这个是宋乔告诉他的。因为铁轨周围种了非常多的树，家里又不是高楼，所以在他到了这个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听到火车经过时发出的呜呜声，却从来没有看见过。直到有一年春节假期里，宋乔邀请了班里关系好的同学来做客，又加上对事物还很好奇的心理年龄，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入了林。
　　一排整齐的柏树旁有两条轨道，一条废弃的，像是带满了锯齿的带子，铺在地上，又一格一格，像是胶卷相机的底片，另外一条正在使用，架高了，相距不远。
　　宋楚看着宋乔带着一帮朋友爬上那高高的铁轨，然后他第一次张口喊了宋乔名字，是他来到这个家一年后，过完春节，就十三岁了。
　　宋乔走在铁轨边，伸开了双手，像是一只即将飞翔的鸟，又像是准备落地。“真想坐一次火车呀！不知道到底什么感觉。”宋乔说着，身体也随之向里顷了些。他径直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拉着她，回了家。身后乱七八糟地跟着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还没尽兴之类。
　　初一的第一个暑假，他带着她去了火车站，胡乱买了张票就跟着人群进了火车。两个瘦小的人就挤在过道里，有大人问去哪儿，家长呢，没等宋乔回答，他就握紧了她的手，阻止她讲话，随后又看向窗外。那时候的树似乎只来得及在眼前显露一下，还未看清全副面貌，就忙着招呼别人了。
　　眼前景色重叠起来，宋楚定了定睛，看向宋乔。大概快要见不到了吧，他想象着宋乔可能会在自己离开后哭得眼睛红肿，逐渐想象到她日后嫁人身穿白纱。又想起还没变声时的她略带奶气地说要嫁给自己，每天背着大书包却硬是要牵着自己手并肩走的她，经常认认真真地对自己说太瘦了要吃肉的她。这一幅幅画面不知怎么就全部浮现在眼前。宋楚慌了，总觉得也许到了家，可能什么都没有了，于是紧紧拉住宋乔。
　　宋乔手上吃了力，回头看见宋楚并没反应，虽奇怪也没多问，只是不再奔跑，改成了并肩平行。
　　“宋乔。”
　　“恩？”
　　“宋乔，我……”宋楚眼角感受着这个身高差自己两个头的女生。
　　“宋楚，你是不是要走了。”
　　听到这句话，宋楚不禁站定，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家里并没有公开消息，自己也没有告诉过她。
　　似乎是了然了宋楚的想法，宋乔拿出口袋里的那张被揉成团的小广告，摊开，呈现在他面前：“宋楚，你是不是要走了，你是不是决定要离开我，离开我们家了？”
　　没等到宋楚的回答，她扔下广告纸，头也没再回地往家走去。

　　这副场景在以后的二十年里经常会出现在宋楚的梦里，他一度期待能够回到那一天，那一刻，在宋乔离开的瞬间就拉住她，告诉她，自己是万分不希望离开她的。但是，现实却是他放开了宋乔，放弃了自己过了四年的生活，也放逐了自己。
　　在宋楚三十四岁生日这天，他还是不得不早早地从这个月租不到二百元的地下室醒来，屋子里充满着从楼上灌下的水声以及味道，阴暗潮湿的环境使得他看起来就像环绕着一股黑气。穿起放在用砖头堆起来的桌子上的工作服，又拿起右手边地上的脸盆，刷牙洗脸穿衣服的任务一气呵成。出门走进小区进入了保安亭，这是他的工作。
　　镜头向外移动，移动，直到看到一个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田野，最最中央有一幢用水泥木头稻草搭成的房屋。再拉近，房屋门口有一圈小花园，牵牛趴在墙壁，月季和其他一些小花也开着。再近些，宋乔正坐在一张圆桌上，正对着电脑敲击着，稍微注意些就可以看明白她是在写旅行日记，是的，她现在是个旅行记者。片刻，她伸了个懒腰，眼睛向右边的日历瞥去，有个大大的红色的圈容易引起人注意，细看过去，上面标注了几个字，宋楚生日。是的，她还是记着宋楚，那个陪着自己四年的男生，那个本来一言不发，却会在自己遇到困难出现的男生，那个没留下什么就离开的人，那个之后得知是杀人犯儿子的他。她走向日历，拿起桌上的一封浅咖色的信，那封不知道是谁给她的信。信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张草稿纸，可能是谁在课上随便画的，但是宋乔知道，是宋楚的字，是宋楚写的，是他在知道自己身份后写的。

　　宋楚正闲着在附近晃悠，一辆外来车在门口摁喇叭，急切地节奏使得他有些疑惑，走出门想按规定进行身份的确认，可对方并未给他机会，他只好面露严肃，可并不奏效，车主不再有耐心，直接发动车子试图冲进小区。他知道这样一来，自己的工作又要丢了，下意识的拦住，身子往前一探，可车速并没有减，开了过去，只剩下他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胸口大幅度地上下波动，是的，他没有死。他认清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在刚刚那个临死的瞬间，他终于想通了，他最喜欢的，最舍不得的就是宋乔，就算自己亲生父亲是杀人犯，就算宋乔母亲是被自己亲生父亲错手手刃。他想见到她，二十年来，第一次那么渴望地见到她。

　　宋楚第一个念头是回家，回到那个和宋乔度过两小无猜年纪的那个时候，把所有的积蓄收拾好便立刻出了门。火车站口有不少中年男女在吆喝，去哪的，去哪的。他认真地报了地名买了票，紧张地等待着回到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的身边。上车后找到了自己的位子，靠窗，这使得他很开心，望着窗外的树，他渐渐红了眼，开始计划着见到宋乔该说什么。
　　火车里突然传来警报声，接着是一个女声传来：请注意！请注意！火车内现在有一名逃犯，携带枪支，极有危险，请大家注意安全，等待到站安全疏散。
　　女声的话还没有结束，前面传来了枪支的声音，似乎离这个车厢近了，宋楚想着不能死不能死，蹲在了座位下，接着传来了各种人的惊慌声，他开始害怕起来，往反方向的车厢一节节跑，狭小的过道此时挤了满满的人。女声还在响着：请大家不要惊慌。
　　正挤在人群中的宋楚突然看到了什么，开始很急速地拨开了人群，一边说着抱歉，直到站在了一个女子的身后，立刻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搭在了她的肩上。女子回头，只用了三秒便识出对方。相对无言，身边的来似乎都成了风景，那些惊呼声也好像被屏蔽，但这美好只有短暂，宋乔看着眼前的这个已经像是历尽了百年沧桑的男人，看着这个自己用旅行记者身份寻找了二十年的人，看着他慢慢地像是要倒下，她来不及哭，紧紧地抱住他，手试图捂住那不断流淌的血，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突然大声哭起来：“宋楚，你干嘛。你干嘛啊，爸爸在家等你过生日等了二十年，还有你写的要陪着我的呢，你干嘛呢现在，干嘛躺下啊！”
　　宋楚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可却抬不起来。他望着那个将刀刺入自己之后依然在乱杀人的那个逃犯，他害怕地想护住宋乔，护住这个自己本来希望能够陪着过一生的人。
　　只是这命运总是不可预测的。她想要的两小无猜，却从来没有实现过，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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