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

作者: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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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毒(一)


      谢随将长刀背在身后,又给秦念披上了外袍、系好了弯刀,再将她一把打横抱起。猝然失重令秦念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肩膀,又立刻缩回了手。

      安可期已经上岛,自己为了给秦念治伤又已耽搁了半夜,眼下这孤岛已是处处皆险,绝对马虎不得。他思来想去,这岛上唯一还可信任的,也只有钟无相了,且方丈禅房离客房亦近,于是当先抢去了那里。

      深更半夜,方丈禅房中,竟亮着灯。

      谢随耐着性子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于是径自将门推开了。

      房中四角皆燃着灯火,一片堂堂皇皇,而无相就坐在正中的蒲团上,面色惨白,双眼却是正正紧盯着房门。

      见到谢随和秦念,他的目光突然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快……快关门!”

      谢随脸色一变,立刻抱着秦念一转身踢上了房门,但听得“笃笃笃”连响,竟是三枚甩手箭重重打在了门框上!

      谢随将秦念放下便要去追,却被无相喝住:“别追了!咳咳……那人从远处攻击,此刻想必逃得远了。”

      谢随回过头,面色一凛:“你受伤了?”

      但见无相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而他胸前的僧袍上竟已被血染红了大半!

      谢随心头怆然,走上前来撕开无相的衣襟,便见他整个上身已全被青气侵袭!

      谢随并指连出暂封住他的穴道,皱眉,“又是摧云掌?”

      无相慢慢地笑了,唇角犹挂着血,“就是摧云掌。”

      谢随抬眼看他,“又是安可期?!”

      无相摇头,“来人全身黑衣包裹,我看不出他的长相……”

      谢随看了旁边的秦念一眼,又道:“我先给你输一些真气。”

      无相惨笑,“不必麻烦了,我已知时日无多……”他突然反手抓住谢随的手腕,双目几欲凸出地盯着谢随,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我有话说,你要听好……”

      “我听着,你说。”

      “我上次便同你说了,咳咳,安可期用尽各种手段……废了我们的武功,将我们赶上这孤岛,还要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不肯的人,便都被他杀了……全扔在那长江下的密道里!”无相的声音干枯,却含着无尽的痛苦,“但我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谢随道:“他的背后,是谁?”

      无相看着他,很久,很久,又笑了,“人入了江湖,便总以为自己就自由了,其实,怎可能呢!咳咳……纵是身怀盖世的武功,在朝廷眼里,还不就是一粒草芥而已?”

      谢随的眼神慢慢地变了。

      无相无力地咳嗽着,微冷的风仿佛在他眼底吹出了皱纹,谢随这时才发现,他确实已是个年过而立的人了。

      他们曾熟识的那段年少时光,早已在江湖的倾轧中一去不返。

      “当今圣上得位,本仰赖几位武林高人之助,他心中深知练武之人不好控制,所以用吹金断玉阁为爪牙,将整个江湖都筛了一遍!”无相厉声道,“谢季子,你也要……也要小心啊!”

      他强撑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蓦然又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身旁忽递过来一方手帕,谢随转头,便见秦念也正关切地望过来。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甚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脸色。

      谢随接过手帕,想给无相擦拭嘴角,却被无相推开了。

      无相那清癯的脸容已是死白,昔日冷亮的眸中已现出死亡的灰影。他看着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手渐渐地垂了下去,口中却还在喃喃着什么。

      谢随侧耳去听,却听见是:“对不起你,季子,我对不起你……”

      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断了气。

      谢随轻轻地将无相放下,低头默了片刻,道:“我们去找安可期。”

      秦念看着他,他的神容已十分疲倦了,目光却仍好像在坚持着什么。短短数日之间,他的两个自孩提时代便已熟识的朋友,一个背叛了他,一个被害致死,即使当年被满天下地追杀,他似乎也没有露出过如此刻这样的,疲倦又坚持的表情。

      秦念轻声道:“这不是安可期做的。安可期中了小鬟的毒,又与你我缠斗了那么久,而无相大师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安可期若要杀死他,原有许多比全力使出摧云掌更简单的法子。”

      谢随道:“但这些事,总是只能着落在安可期身上,才能问个清楚不是吗?”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

      “方丈?”来人声音浑厚中带着些困意,却似是改尘,“方才弟子听见此处打斗声响,不知出了何事?方丈可安睡?”

      谢随看着那扇门,没有动,没有说话。秦念依偎着他,也没有动,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刻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很可能保不住改尘的性命。

      宝塔罗汉虽然昔年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大盗,但武功全废的改尘又犯过什么错呢?

      过了一会儿,改尘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

      谢随终于松下来一口气,对秦念道:“我先去后院找些药材,你在此处等我。”

      秦念点了点头。伤后初醒的身体尚很困乏,她从无相的尸身边稍微挪开了些,便自闭目养神。
      谢随走了。她闭着眼,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弯刀上。

      禅房中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外边风吹枯树的声音。无相已死得透了,但却仍然端坐蒲团,好像高僧圆寂一般。

      可谁又知道,他心中仍有多少的红尘牵挂,多少的贪嗔痴苦。他在南阳的家人,也许至今不过以为他只是跟老友安可期出门云游了而已,也许至今还在等着他回家。

      秦念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虽然年轻,但她也已经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情,尽是无可奈何的。她听着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她竟听见了水声。

      水声来自地下,她与无相所坐的地砖之下。

      这座孤岛之大,便连周围的树林里都已听不见江涛,却在这孤岛正中央的方丈禅室里听见了水声?!

      秦念尚来不及细思,谢随已经回来,扶起秦念道:“我们走。”

      秦念跟着站起身,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静听。

      谢随屏息听了半晌,渐渐地,竟脸色变了。秦念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刹那间腾起了痛色,好像那水声竟然将他击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转头看向了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他笑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呀?”

      秦念皱起眉头。

      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你可能是伤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岛,约莫就是坐船来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赶着谢随和秦念跟着他一同上船离开。而那寺中的僧人们却好像全没知觉一般,仍旧晨钟暮鼓地念经,便连他们走的时候也不来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许久仍不见对岸,安可期立在船头吹着江风,若不经意地问谢随:“你那两根剔骨针,可好些了没?”

      谢随微笑,冷风挟着水汽濛濛扑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云遮雾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这大半年来,尚未发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安可期却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声感叹,“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纵是那神医蒯蓝桥,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针还有这等用处。”

      “安老板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钦点,顺风顺水地做出了一番事业啊。”谢随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么事业,该垮的时候还不一下子全垮啦?”

      “圣上总不会忘记安老板的好处的。”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头一号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他怎么做得上皇帝?”

      谢随笑笑,不说话了。

      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经年的感慨,但若再说出来,却是干瘪无味了。

      安可期眯着眼睛看着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谢随。羡慕他不似自己这般,软弱、贪婪、虚伪、浑身都是弱点和破绽。

      可是自己若不是这般,软弱、贪婪、虚伪,也许自己早已被这人吃人的江湖给吞得尸骨无存。

      而谢随呢?谢随他纵是勇敢、淡泊、真诚,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当初离开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为,你不想再入朝堂?”

      谢随怔了一怔,复宽容地一笑,“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这许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当年的谢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个时候,说你是跋扈都抬举你了。”

      谢随笑而不言。

      “呐,谢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吗?”

      “说说看嘛。”

      谢随叹口气,“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钟无相说,我母亲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可是你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

      谢随抬起头,笑,眼底却已然毫无笑意,“是吗,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声,“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

      “我也不解,”谢随道,“安老板,你家大业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这种事情,你何必骗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来。

      谢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说我母亲病重,只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又怎会抛下了念念,星夜赶去延陵?”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事情他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无论有怎样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尽了,是以说出口时,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没有见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气不够,竟要怪我吗?”

      谢随的话音依旧淡淡,“我这人根本就没有福气,我早已认了。但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往生了吗?”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这人缠夹不清,若实在不信,我这便叫船工掉头,开到延陵去让你扫个墓便是!”

      “这却不必。”谢随扬声笑道,“但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敢作敢当的。蒙你好心问候我身上的剔骨针,我才想起来我缘何会被种下这东西——原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脚步。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他没有转身,只有冷酷的话音随风传来,“你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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