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仙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

　　桃花仙

　　说得好听些。桃花坞里，有个桃花庵。
　　说得不好听些，镇外的桃花坞里尽是桃树，里头还有一个破庙。
　　那庙是好久以前建起来的，早就没人去了。所以人们不知道庙里住着个神仙，叫桃花仙人。人们不高兴出城去，人们高兴在城里走集市，走累了就到酒馆喝酒。
　　酒馆对面就是个戏台，远远地，高高地架着。虽然是背朝着酒馆，但是声响依旧清晰。唱热闹戏的时候，整个酒馆都是热闹的，唱水磨调子的时候，人们就摇头晃脑，好像都懂些韵律。
　　有天掌柜招待了个客人。那客人穿了一身长衣，净是白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却不见脏；头发披散着，在风里兜来兜去，却不见太乱。
　　他三步一趔趄地走到门口，手倚在掌柜的桌台上。
　　“酒！”他喊道。
　　掌柜瞅了他一样，愣愣的，却看见那人抬头一通大咧咧的笑。这不会是哪家的傻子吧。掌柜正心想，却觉得这人长得端正，身上也不邋遢，像大户人家的，却没铜臭气。
　　掌柜想着便已端了一碗酒过去，那人要接，掌柜没松手。
　　“三文钱。”他的另一只手比了个手势。
　　客人松开了酒碗，不解地看他。
　　“没钱喝什么酒，别妨碍我做生意。”掌柜只想他大概真是傻子，就把酒端回来。客人盯着他的手，又见几个人出来，往掌柜桌上放了个白花花的东西。
　　掌柜收了银子，一回头看他还在。刚要赶他，就看那人在袖子里摸索。
　　本以为他会拿出铜板来，谁知道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拿了枝桃花，开得顶好。不多一朵不少一朵，凑到掌柜面前。
　　“入春是入了，嘿，这天还冷着呢。你哪来这么好的花，不会是假的吧？”掌柜看这桃花，想起今日才初七的日子，城里还没见着花影呢。
　　客人摇了摇头，又笑着往他怀里送。
　　掌柜正打量，便顺势接去了。谁知道一个不注意，那人已经将酒碗端了去，倚在台边抬头一口闷了。
　　“哎哎，你这人，还没给钱呢。”掌柜恼了，要捉他的衣袖。
　　客人侧身子躲开，抖了抖袖子道：“不是给你花了吗，一碗酒还要我几枝花才好啊，我今天就带了一枝，我只来这凑个热闹，喝碗酒的。”
　　“我不要花，要铜钱。”掌柜想把花还回去。那人不接，低头瞥那枝花，笑笑说，开得好。
　　掌柜没了头绪，道不收钱也罢，先把这人打发走。但那人就是不接，看完花就看着他。
　　掌柜才看得那人的眼睛，也端端正正的，又像和桃花瓣一样的形状。他知道有的女子生得一双桃花眼，温婉又勾人。却不知这傻人衬得双桃花一样的眼睛，有何寓意。只是没了女子的秀丽，拿着个酒碗，飘飘的洒脱，像个白神仙。
　　神仙？！
　　掌柜又瞅手里的花，一拍脑袋想这不是桃花么。赶忙又凑去问他道：“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对，你叫什么。”
　　“我住桃花庵，人家叫我桃花仙。”
　　桃花仙这故事还是掌柜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不想还真的有这号人。本来他定然不信，只是手里的花太不像人间的东西，又有这么个故事。
　　“桃花仙，不在桃花庵待着，你跑来这做什么。”
　　“我来喝酒啊。”客人挑了挑眉毛回道：“前段日子一直有人来，给我带酒，我给他们桃花……折酒钱。就是这几天，没人来了，我想喝酒，没得喝。”
　　掌柜问道：“没人了？他们去哪了。”
　　客人答道：“每天他们都变个样子，他们说他们都老了，要走了。又说镇里没几个人相信我，就不会来给我带酒了。”
　　掌柜开开口，不大听得懂，便又觉得他是个傻子在胡言乱语。转念又想，这桃花着实不错，换碗酒也是值的。
　　客人嘟囔一句，将酒碗放回了台上，道：“我跟人喝了好几回酒了，你也是头一个不信我的。”
　　“好几回？”掌柜惊讶道，“这酒馆原先是我父亲的，但是我母亲的父亲传下来的，你认得他们？”
　　桃花仙一甩袖子，道：“你说你的什么父亲的父亲，我怎么可能认得！以前都是他们来桃花坞，他们不来了，我只得过来了。你父亲，常常到外面喝酒么？”
　　“不晓得…我小时候常在学堂里头。”
　　掌柜想不出门道，只好闭了嘴，也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就信了他。

　　对面的戏台又换了一出戏，正是惊梦里头一段。他凑头出去看台上那柳梦梅和杜丽娘，缠袖递怀，蕴藉含蓄，一番风流情长。只可惜离得远些，唱词不清。
　　桃花仙也仰着头看那台面，道：“你高兴听这出戏？我也会唱。”
　　掌柜收回了视线，打量他道：“你会唱？”
　　“神仙活这么多年，你当是白活的。”客人咳了几声，走到桌台前的小空地。
　　有人的视线被吸引过来，看他从门槛开始走，素面白衫，姗然而出，风流俊洁。陪着外面的咿咿呀呀，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桃花仙侧眼看了眼掌柜，晃了晃袖子，凑着丝竹声开口。
　　“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丝弦声，锣鼓声，悠悠然，洋洋然，沸沸然，悦悦然。浑厚处熨心熨肺，回旋处凄然恻然。
　　直到收了音后，酒馆里才嚷出一片喧闹。
　　“掌柜这还有专场，嘿嘿。”
　　“唱得真不错，没比台上差。”
　　掌柜不怎么懂戏，他只觉得好听。抬头看着那桃花仙又回了门口，倚在他的台子上。也不管别人还说什么，问掌柜道：“不差吧？”
　　“不差。”
　　“明儿还来喝酒成不。”
　　“成。”
　　桃花仙笑得可得意，踏下去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朝背后招了招手，登上戏台后的石桥。
　　长衣白的显眼，掌柜结了一桌的账又凑出去看，还看到那桃花仙远远地往桥对面走。

　　其实后来的日子，掌柜的再也没看见那桃花仙。

　　入秋了，街上人少了许多。而酒馆是一年四季都热闹的。
　　特别是今日，掌柜的刚成婚，搬了好几坛酒，请了好几桌街坊常客。都知掌柜娶的姑娘貌美贤惠，庆贺他有福气。
　　“掌柜的，你耍了什么花头？”客人端着酒，说笑话地问他。
　　“去去去，什么叫耍花头。”
　　不过掌柜确实耍了点花头，他们二人交情本不错，奈何姑娘明白他的心意，却没给过回应。
　　只巧今年乞巧节得了碰面的机会，掌柜把那枝开得盛的桃花赠给了姑娘。
　　夏日已快走了，这桃花却仍灼灼开着。姑娘又惊又喜，问他哪里来的，掌柜说，是个桃花仙给我的。
　　姑娘以为他说玩笑，心里欣喜不已。
　　掌柜也没想到，这枝花帮了自己这么大忙。可惜他不知道桃花仙人住在哪，不然他一定请他来喝酒。
　　那时候他说明儿再来，怎么就没来了。
　　“来来掌柜，我敬你们一杯。”
　　客人的声音把他拉回来，他笑着回举，把杯里的酒喝净了。

　　熬过了一个冬天，春节之前有的他忙，掌柜把桃花那档事都快给忘记了。与年年一样的，几天傍晚关了酒馆，回家和妻子父母热闹地守这岁。
　　一天听着戏台上又一锣响，掌柜心算这日也该初八了，过两天庆春的戏班走了，又得好一段时候才听得到戏了。
　　如此想着，他往戏台下热闹的人群里望着。戏台往前不多就是一条河，人大多簇拥在一只只船上听曲吃豆。后面的有行人有站望的人，更是拥挤。
　　掌柜远远地看，忽然一惊。
　　有个人正从对面上那石桥，往这岸姗然走来。他头发不再三折，束在后头，可那一身白衣服还是特别的显眼。
　　等到他走到门前来，掌柜已经给他倒好了酒。
　　那人和去年一样，倚着桌台，大咧咧地笑。接了他的酒，又觉得不大够。
　　“哎，掌柜，我再买一碗行么。”
　　“行，两碗都行。”
　　“掌柜今儿这么大方。”
　　“我成婚了，多亏了你给的花。”
　　桃花仙饮着酒，听他的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好啊，好。”
　　“你怎么束起头发来了。”
　　桃花仙晃晃脑袋，道：“不束起来，走在这儿不自在。”
　　他抖了抖袖子，又拈了枝桃花出来。
　　“折酒钱。”
　　“好。”
　　桃花仙连饮了三碗酒，面上也淡淡的桃红。他仰头去看那头儿的戏，看了会就被掌柜叫去。
　　“你上回走时说明天来，怎么今年才来。”
　　“今年？我上回来不是昨日么。”
　　“不是昨日，是去年的昨日。”
　　“我晓得了…”桃花仙怏怏不乐垂了身子，附身手撑着桌道，“我在桃花坞里待一日，你们这里便有一年了。怪不得咯，怪不得他们那么早就不来了。”
　　掌柜看着他嘟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给他盛碗酒，不想桃花仙先起了身，说我今日就回去了。
　　“回去了？”
　　“明儿再过来。”
　　“好。”

　　掌柜放下了酒勺，跟去年一样看着他走到石桥边上。人依旧那么多，他依旧那么显眼。掌柜本来有好些话要跟他说说，再叫自己夫人认得这仙人。
　　可桃花仙知道了真相，高兴不了了。
　　桃花仙从来没来过镇上，他不知道人跟他不一样，不知道以前的老朋友是一年去一回。他还以为人们也高兴跟他天天一起喝酒。
　　我说我怎么前脚刚走，后脚掌柜的就成婚了。
　　明儿来，就该有个小孩儿了。

　　一个白色的影子，又杂在那挤成一片的人群里，过了石桥。
　　门口鞭炮炸的噼里啪啦，人们也没挤着，都退到一边去凑个热闹。
　　黄昏已过了，几点星星悬着。掌柜把酒馆门闭上，抱着婴孩在他边上。那孩子咿咿呀呀了几声，忽然从母亲的肩头越过头去，伸手到前面想抓着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妻子轻声哄着孩子，花了些时候让他安稳下来。
　　“饿了？”掌柜凑过去问。
　　掌柜瞅了眼孩子，低头去亲他的小脸。孩子觉得他脸上胡茬刺刺的，呜呜了两声，像是又要睡了。
　　“不是，他老往对面看呢，对面有什么好看的。”妻子见孩子睡了，赶忙晃晃悠悠地哄他。
　　掌柜转身看去，只见归家的人们仍攘攘熙熙，那之后站了个人。
　　“哎！”掌柜喊了一声，孩子被他惊醒，扭了扭身子。
　　妻子责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吵什么呢。”
　　“我一个老朋友在对面，我得给他打碗酒。”他说着便去启门，妻子叹了口气，只由着他去了。
　　掌柜嫌麻烦，索性拎了一小坛酒，赶忙往对面赶去。他赶了几步居然看不见了桃花仙，再往前过了石桥才看见一白衣影子进了巷。
　　“哎，桃花仙！”
　　白衣仙人停了下来，看见掌柜还有些惊奇。
　　“掌柜的今年比去年还大方。”
　　“当然当然。”掌柜没听出他话里的苦味，只把那坛酒给他，“这么晚了，你拿回去喝吧。”
　　“诶。”桃花仙应了一声，接过酒绳，又把花枝给他。
　　“真是桃花！”
　　掌柜听见身后一声，看见妻子抱着孩子跟了过来，眼里惊喜。
　　“我当日跟你说是仙人给你，你不信我。”
　　“信，我现在信了。”妻子眉开目笑，惊动了怀里的孩子。婴孩醒了，竟没哭闹，看见眼前的人，跟着咯咯笑出了声。
　　“这是我妻子，怀里的，是女孩。”掌柜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脸，他笑得更欢。
　　桃花仙也俯身去端详，跟孩子一块笑。然后将手里的桃花放在她怀里，说：“拿好，桃花仙种的。你看，这花开得多漂亮。”
　　孩子攥着桃花，笑累了，就又睡了。
　　“多谢。”妻子低头道。
　　“不客气，有酒喝就行。”
　　这天桃花仙的酒，喝的很高兴。

　　他每天都去酒馆，他也发现，掌柜跟他以前的朋友一样，也好像每天都变个样子。
　　今天，他头上长了白发了。
　　掌柜知道每年正月初七左右的时候，桃花仙就拖着他的白长衣，从石桥走到酒馆。
　　“囡囡，桃花仙来了。”掌柜喊在门口闹玩的小姑娘，而女孩已抬头瞅见了仙人。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女孩撇下了手里的花草，往白衣那跑去。
　　桃花仙笑得比前几年还开心，他从袖子里掏出桃花，开得顶好的桃花给她。
　　孩子爱不释手，拽着他的衣角蹦跶。
　　“长得真快，都这么高了。”桃花仙低头看已经可以跑来跑去的小姑娘，伸手接掌柜的酒碗。
　　“桃花仙天天给你带桃花，你可得长得比桃花还好看。”妻子揉揉孩子的脑袋，看她晃悠手里的花，快活得很。
　　门外的戏又响了起来，桃花仙听着听着就探出头去，然后又缩回来问掌柜。
　　“戏班子换了？”
　　“换了，换人了，去年那批老了啊，交给孩子们了。”
　　桃花仙若有所悟地点头，只听掌柜叹了口气，对着孩子道：“我以后也老咯，老了就也得交给孩子了。”
　　桃花仙不会老，但他知道老去的人们是什么样子。
　　那天他走上石桥的时候，回头看了看酒馆门口的桌台。他觉得掌柜笑的时候，眉头眼角都多了皱纹。
　　小姑娘长大了，去了学堂读书了。
　　所以之后好多好多年，她都没见着桃花仙。她在学堂里跟同学们讲桃花仙的故事，他们都很是惊奇，却说：“他这么厉害，你让我们见见呐！”
　　小姑娘没办法找到他，所以没人信她了。先生训她调皮，编故事骗同学玩。
　　她有口难辩，支支吾吾了半天又被先生赶了回去。
　　小姑娘回到家里跟父亲哭诉，父亲摸着她的脑袋说，桃花仙来过了，可是你要读书，见不着他了。
　　“爹爹，桃花仙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爹爹跟他认识了快十年了。你小的时候，他还给过你桃花呢。”
　　“爹骗人，我根本就不记得。”
　　“那是你太小了，不记事很正常。”
　　“那仙人的桃花呢？”
　　“喏，在这。”掌柜把前日桃花仙带来的花枝给她，花还灼灼地开，“这花要冬天才会凋呢。”
　　“真的！爹果然没骗我！”小姑娘高兴得紧，把花放在床头，一晚上都没睡得安稳。第二天一大早就拿着花枝跑去学校。
　　“你们看那！这就是桃花仙给我的。”
　　“少骗人了，不就是个桃花枝，哪来的仙人。”
　　“桃花过几天就谢了，这枝花到冬天才会谢！”小姑娘不顾他驳自己，将花枝放在讲桌上，“你们看好了，明天他还开得这么好。”
　　见她底气足得很，驳她的人倒心虚了。
　　放课了，先生收拾了书本走了，同学也一个一个走了。就留下他跟那桃花，桃花开得很好，一点没有要萎靡的样子。
　　要是明日还这个样子，他觉得简直丢尽了脸面。
　　小姑娘又过了个心里高兴的晚上，她知道明天同学们就相信了，先生也不会训她了。
　　一大早她蹦进学堂，就赶忙去看她的花。
　　哪还有她的花。
　　只剩一个枝干，上面可怜地挂了几片花瓣。好像被风摧残，萎靡不振。
　　“我就知道是骗人的，白高兴。”
　　“就知道胡闹，拿回去。”先生拍了拍桌子，把姑娘的心都拍碎了。
　　酒馆里的客人慢慢散了，掌柜的正拨算盘，忽然看见个光秃秃的花枝被扔到自己面前。
　　“爹就知道骗人！”
　　小姑娘跑走了，只留下掌柜把花枝捡起来，上面就挂了几片花瓣。可花瓣没有谢，仍粉嫩嫩的。
　　“这谁扯的花那…真是心疼。”

　　桃花仙每天都去喝酒，高兴了就在酒馆就着丝竹唱外面的戏。可他会的不多，他听多了哪出，才会哪出。
　　客人们都不知道他是桃花仙，以为他是哪个戏班子的演角。
　　喝酒，听戏，真是欢喜事儿啊。
　　桃花仙仍旧笑得很高兴。
　　可他看见了，看见掌柜的白发越来越多，皱纹也越来越多。后面几天，掌柜已经不陪他喝酒了，单他一个人喝，喝得怪没意思。
　　掌柜的妻子也坐出来帮他了，原先她绣过不少手绢丝品，掌柜曾挑了个桃花的送给他。
　　可桃花仙看见，她刺绣的手也没前几天灵活。
　　“姑娘大了，什么时候寻个人家，接了这酒馆，我们歇息去呀。”掌柜把算盘收了，侧着脑袋看妻子手里的绢布。
　　“不是有来提亲的人家么，看姑娘喜欢。”妻子伸手捋平布纹，笑笑答道，“桃花仙可会算命么，给我们算算。”
　　“嘿，他哪会那个。”掌柜的也笑，“他就会讨酒喝，还有变桃花。”

　　掌柜的眼也花了，离算盘远远的才看得见。背挺不大直，觉得更疼了。幸好他看远处还算清楚，那年初八，他又远远看着个神仙过来了。
　　掌柜倒酒的手都抖了，他心里是不大快活的。
　　桃花仙还是老样子，倚在他的桌台上，慢慢地喝酒。然后拿一枝桃花，放进桌边的瓦瓶里。
　　“桃花仙那。”掌柜的开口，他咳嗽了好几声，才好继续说下去，“我明儿就会老家去了，酒馆给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也要成亲了。”
　　“恩…好事啊，好。”桃花仙把碗放回去，又笑了。
　　“我女婿接了这酒馆以后，你要来，就跟他说说，好好说说。他人不错，就是不一定信你。”
　　“好。”
　　掌柜的把碗收了，又想瞧那算盘。
　　“掌柜，”桃花仙不再抬头去看那戏台子，回头去问他，“我叫桃花仙，你叫什么。”
　　“我啊……”掌柜的终于笑了，他笑得满脸都是褶子，他说，“他们都叫我掌柜的，我就叫掌柜了……”
　　桃花仙站着看他，却没跟第一回那样，笑得大咧咧的。
　　桃花仙走的时候，掌柜的跟他的妻子说：“你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可傻了。”

　　酒馆又有喜事了。
　　新掌柜开了张，又宴请了不少人，欢欢闹闹的。这儿地势好，人好。好像沾了喜气，酒馆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又是个正月春节，新掌柜和妻子一起回去过年。新掌柜的家太远，老掌柜说，太累了，他们俩就不过去了，帮他看店，让他们在家多住住。
　　老掌柜还想着，今儿初七了。桃花仙要是不来，明儿也来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神仙就来了。
　　“咦？掌柜？”
　　老掌柜笑了笑，他的腰已经弯得像个弓了。他伸手去打酒，哆哆嗦嗦都洒了半碗。
　　“……你先喝，不够我再打。”
　　桃花仙没再倚着身子喝酒，他把酒碗拿在前面，往高处捧了捧，然后才把酒咽了。
　　他说：“掌柜的，你这的酒真好喝。”
　　老掌柜笑得可开心了。
　　接着桃花仙又拈出花枝来，把那盛开的桃花递到老掌柜的妻子前面。
　　老板娘也笑了。

　　桃花仙没告辞，他待在这待了很久。老掌柜和他的妻子跟他讲了很多事情，好像两人在家讲得完全不够，一定要跟别人讲讲话才好。
　　桃花仙听得很入神，他喜欢人间的酒，喜欢听人间的热闹事。
　　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两个老人把他们高兴的事，讲了许多遍，有时候他们会想起对方讲过，然后笑着责备对方。
　　桃花仙一点儿也没不耐烦。
　　他就是觉得，这一天过得怎么这么快呢。

　　入夜了，桃花仙要回去。
　　老掌柜搀着妻子，阖上了门。他们也回去了。
　　拐杖打在地上，声音怪冷清的。老掌柜叹了口气说：“明年，我估计就走不动咯。”
　　“你走不动，我背你来。”妻子笑咯咯地说。
　　到了第二年，老掌柜真的走不动了。他的妻子也真的背不动，只能在床边坐着，跟他讲讲话。
　　“桃花仙该来了……”
　　“是的哟。”
　　“嘿嘿…你知道，他刚来的时候，有多傻么。”
　　“哎呀，这段你没讲过，给我讲讲。”

　　锣鼓一声声的响，管弦好像沸了一般地跟着。
　　正月春日，好喜庆哟。
　　掌柜坐在那上了年头的台桌前头，拨那上了年头的算盘算珠，翻那上了年头的账本。
　　桥对面有个人，正想上桥。人群熙熙攘攘，他却走得自在。
　　那人穿了一身长衣，净是白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却不见脏；头发披散着，在风里兜来兜去，却不见太乱。
　　他三步一趔趄地走到门口，手倚在掌柜的桌台上。
　　“掌柜的，有酒吗。”
　　“有，等着。”
　　掌柜麻利地打了一碗酒给他，伸伸手指，道：“四文钱。”
　　客人看了看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枝桃花来，那桃花开得顶好，不多一朵不少一朵，凑到掌柜面前。
　　掌柜端着酒瞅他，道：“拿枝桃花做什么。”
　　“折酒钱。”
　　“嗤，”掌柜笑出了声，把花拨开，“别来我这闹，我还做生意呢。”
　　“你不问问我叫什么？”
　　“我干嘛问你叫什么。”
　　“我住在桃花庵。”
　　“你住桃花庵，那干嘛不在那待着——哎您请——来闹我做什么。”
　　“那我明儿再来成吗。”
　　“不成，您得带着铜板来，才能喝酒。”
　　桃花仙拿花的手缩了回去，他回头看看那个戏台，依旧是很热闹。就是声音跟以前不大像了，听的人也跟以前不大像了。
　　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桃花掉了也不晓得。
　　桃花仙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朝背后招了招手，登上戏台后的石桥。
　　长衣白的显眼，一眼就能看见。可掌柜收了一桌的账又凑出去看，那桃花仙忽然就不见了。
　　他才刚上了桥，怎么就不见了？
　　掌柜正好奇，他的妻子正巧从后堂出来，问他怎么了。
　　“刚才来了个傻子，要拿桃花跟我换酒喝，你说好不好笑。”
　　“桃花？这时候桃花才开了多少。”
　　“不晓得，他拿的那枝开得还真不错。”
　　妻子的心震了震，她加几步跟上去，没看见有像神仙的人。
　　“他才出去了一会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哪的人……哦哦哦，桃花庵的。”
　　妻子没回掌柜的话，她低头，一眼便望见门边尘土蒙着的花枝。跟自己小时候，爹爹给自己的花长得极像极像，粉嫩嫩的，灼灼开得像火苗。
　　“怎么了？”掌柜的问她。
　　姑娘拍去了那花上的灰尘，忽然就潸然了。
　　“你看，这花开得多漂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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