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扇

作者: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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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这天晚上,恬如做了个梦。

      梦中的女人像魏老太太,又像魏大太太,梦中的恬如仅仅想到她都是战栗的。

      初时,恬如也曾努力讨对方欢心,她谦卑恭顺,委曲求全,然而最终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那人对她的不满和责难从来未曾稍减过,如遮天蔽日的乌云,牢牢地覆盖在她的生活中。

      梦中,那人的寿辰,家中接连数日宾客不断,大戏连台,喧闹不堪。

      她被逼着不停地陪客陪客陪客,没有一刻空闲,饶是如此,那人还责她“小家子气”“像个木头”“丢家里人的脸面”,甚至毫不避讳地当着客人的面讥她,全不顾她的颜面的感受。

      她早已感觉到,连家里的婢仆都开始对她隐隐轻视。

      她唯有沉默。

      那时的她已经不再试图讨好别人,她只想尽力地减少存在感,努力为自己挤出一丝喘息空间。

      别人不知道,每年的那几日是她最伤怀的日子。

      她怀着隐秘的伤痛,看别人歌舞升平,看别人谈笑风生,看别人推杯换盏,内心愈发孤独凄清。

      或许他们知道,但,谁在乎?

      她所需要的,仅是一点、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

      然而,没有,不许。

      无所不在的喧嚣逼得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如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淹没于人群中,灵魂在挣扎、颤抖、哭泣、呐喊。如她这般的人,可以寂寞,可以贫窘,却唯独不能没有自我的空间,否则会生不如死。

      她终于还是去了庙里,默然祭奠,宁静哀思,如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那是女人寿辰的第二日,她在庙里待了一天。

      回来后,那人的训斥和怒骂如狂风暴雨向她兜头袭来,她身处其间,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几近窒息。

      之后,那人罚她跪在佛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从那日起,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再也不见人。并对外宣称,既无法近前奉孝,那就在菩萨面前为长辈祈福。

      说是祈福,其实她房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菩萨塑像,也没有菩萨画像。原本她可以自己画一张的,但她就是连这一点面子功夫都不肯做。

      那人怒不可遏,强令、斥骂、恐吓,让她出门,她充耳不闻,只管在封闭的门墙内安静过活。只有侍女偶尔出门取饭菜或购纸墨算是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那人气急败坏,最后竟命人停了她的饭食。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出门。

      饿到后来,她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躺在床上奄奄待死。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一个人,对她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丢了彼此。”她闭上眼,泪水如秋天蜕化的蝴蝶,纷然坠落。

      恬如醒来,梦中的情景已经不复记忆,只有胸中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情绪。然后,她想起了亦鸣哥。

      他们一起逃出家门后,很长一段时间在路上奔波流浪,即使在那样窘迫的情况下,他依然尽其所能地给她最周全的照顾,不让她有一丝惶恐不安。

      他把她打扮成男儿,夜间握着她的手睡,若不幸遇到夜宿荒庙的情况,就把她护在怀中,一手握着棍棒,一手圈着她,半睡半醒,随时警惕。即便入厕,也要一人在里,一人在外,时时呼应。

      他会时不时地给她一些小惊喜,比如送她一只花冠,给她烧一串香喷喷的蝈蝈,哪怕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略略转身,绝不离开她的视线。

      他不离开她的视线,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说:“我们现在只有彼此,无论何时,我们都不能丢了对方。”

      其实她知道,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尽力安抚她。她从未出过远门,之前又一直被锁在家中,对未知路途的惶恐远远超过常人,正是因为他这般无微不至的看顾,那段漫长的旅途,她才能走得那般安定,不以为苦。

      自从在这里苏醒后,恬如就下意识避免想起他,因为她知道,今生他们已经无缘。

      她不知道如何能找到他,更无法以现在这个身份这副面貌去面对他,她不愿他受到惊吓,只愿他活得安好。

      内心深处,她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她能亲自确定,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活得很好,幸福安康,如此,她便满足。

      正思绪沉浮间,藤黄进来,掀开床帐,“夫人,您……不舒服吗?”

      “怎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身体也倦倦的。

      “您病了吗?”

      “大约着了些暑气。”

      她在藤黄的伺候下起床洗漱,早饭后,也未再去画荷,就在床上歪着。

      “要不要叫程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歇一歇就好了。”

      她随手翻看着一本书,那是一本诗集,其实她是读诗的,一个作画的人怎能不读诗呢?但她从来没这么说过。

      藤黄坐在床边做针线,口中嘀嘀咕咕。

      “空青姐姐一大早就出门,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像是往园子的方向去了,可她去哪里做什么呢?”

      ……

      晨光从窗中透进来,时光静谧。

      空青回来,藤黄马上问:“空青姐姐你干什么去了?”

      “昨日夫人受惊,我担心有什么不适,想请程大夫过来看看,到园子里才想起,从那里走不通了。”

      藤黄拍手,“姐姐真是神算,夫人可不就是病了么?”

      空青连忙道:“我去请程大夫。”

      恬如摆手,“没那么严重,休息一下就好。”

      空青执意要去,到底把程大夫请来开了一剂药才罢。

      恬如微微苦笑,“我真是不中用,不过出去一趟就生病。”

      “这有什么呢,小病不断,大病不犯。”

      两个侍女轮流劝慰,恬如心下微暖,吃过药,困顿上来,朦胧中,听到藤黄道:“说修整园子,除了加了几道墙,让外边的人不能随便出入外,其他的也没什么呀。”

      空青:“不然,你还想怎么着?”

      藤黄想了想,笑:“也是,以后至少遇不见像魏公子那样的人了。”

      恬如心中微微一动,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什么念头,然而不过一瞬,便坠入沉沉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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