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夏芬芳

　　那是记忆里一个无比闷热的午后，微风，万里无云。阳光就这样没有遮挡肆意猖獗，它所抚摸过的地方，每一寸都灼热得像要起火燃烧。空气中不安的热分子跳跃在雪白墙壁的一角，叫嚣着夏日的到来。南方的夏天仿佛永远都如此热烈，漫长而吵闹。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汹涌而入，凌乱了宝蓝色的窗帘。刚好让阳光钻了空子，匍匐在被风吹起的边角。头顶有风扇呼呼啦啦地转动着，却还是觉得溽热的风爬过的每一寸皮肤依旧那样滚烫。心里莫名的躁动不安。突然想起以前雪碧的广告，透心凉心飞扬的创意，真真是满足了暑热里所有冰凉的渴望。
　　有种冲动想要冲到楼下超市买一瓶散发冷气的雪碧，刚从冷藏里拿出来的那种。嘁一声拧开瓶盖，仰着头将它大口大口灌入嘴里。感觉冰冷穿肠而过，嚣张而霸道无孔不入，畅通无阻。由内而外涌动着冷气，虽然，用不了多久又会被火热的热浪吞没。
　　时光就这样日复一日缓慢的向前推移着，你所看到的前一刻的我已经是过去的我了。在那些无数平凡而又微茫的日光堆砌里，时光从来都很残酷。
　　你能在毫无遮挡的夏日里，抬起双眼直直地审视太阳的轮廓吗？我可以骄傲的用力点头。在我的怂恿下，身边的小伙伴相继效仿，拉开了一场貌似旷日持久的比赛。我们总是特别喜欢去模仿别人。三三两两组个小比赛，比谁吐吃剩的甘蔗渣吐的远；比谁吃的冰棍最快；比谁上厕所最快；比所有一切能比的，不能比的，值得比的，不值得比的。那时对值得没什么概念，想到什么就去做，错了大不了就是挨打挨骂。
　　是在乎输赢的吧，不然怎么会在输掉比赛的时候任性的说出“再也不和你玩了”这种话。是单纯的吧，不然怎么会在交换过糖果之后就拥抱和好，继续嘻嘻哈哈手拉手，蹦蹦跳跳着还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是什么呢，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吧。
　　北方的夏天总觉得并不聒噪吵闹，太阳还是那个太阳，那么热情，干干的风也受不了它，辗转在树梢和叶片间，流连于每一棵树的绿荫下，弄得一片哗哗啦啦。在嗜睡的午后，巨大的玻璃窗将阳光迎进来，轻抚着每一个孩子熟睡的小脸。温暖而静默像慈祥的老奶奶的手，少了沧桑的老茧和沟壑纵横的裂纹。
　　小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青春多，多到可以随意挥霍，随意玩乐。即使做了错事，也总有被原谅的资本。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把我们伤害，就算摔倒了，被人欺负了或者被老师用戒尺打了手心，没多久或者半天就忘得烟消云散了。
　　女孩子在小的时候就会有长辈在她们的耳朵上扎开耳洞，穿两个线圈在耳朵上，长大一点以后就可以戴耳饰什么的。我问过我母亲，用针扎会不会疼，母亲说孩子太小根本不知道，哭一哭就过去了。悲催的是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没忍心下手，以至于以后，我还要去切身的感受一下那种疼痛。
　　总觉得暑日里的天空比其他季节的要蓝，太阳留恋于天边，久久不肯离去。规规矩矩做好作业，就能到操场上去玩。几个小伙伴相约比赛从操场的一端呼啦跑向另一端的双杠，别看那时候的我们个头小巧，我们灵活着呢。像个猴子一样，三手两脚就让屁股稳稳地坐在双杠上，小脚丫一荡一荡，抬头看向苍穹的时候，我们都安静着不说话，轻柔的云像羽毛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山尽头。
　　风吹过树叶的时候，总有细簌的低语，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夏日的雨后。总有虹桥跨在半空，墨云翻滚间蓝色的天宇忽隐忽现，薄薄的雾纱缠绕在远处碧玉明灭的山间，像极了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遥远而神秘的诱惑着孩子们的目光。
　　温光朗朗的下午，日光涣散，阳光直爽的洒在每一株生命上，温软的抚摸过一切转轮的痕迹。和煦的风轻柔的拥抱过我们，散乱的队伍行走在通往后山的林荫小道上，两旁的树木枝叶繁盛，葱茏葳蕤。欢快的歌声一浪一浪在头顶上空徘徊，一直走了很远的路都没有觉得疲累，那些朗朗上口的旋律，得以在记忆中留下清晰的痕迹。
　　那个时候，没有相机的我们，幼稚的用手比成方框，嘴里发出咔嚓一声，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最后一个夏天以及曾经单纯的岁月。如今再度回首，连当初的日光都显得格外陈旧。
　　当我们初到这个世界时，什么都不懂，我们随着时间成长起来，成为亿亿万人中的一个。没有人可以陪我们很久很久，只有时间。我们不能说它残忍，只能说，我们没有在有生之年的所有时间里都在开心的事中度过。好的时间，却遇到悲伤的事。
　　然而，在那个夏天里，我遇到的是入学以来的第一场离别。那是一个无比轻松的星期一早晨，没有留堂作业，没有升旗仪式，没有晨读，没有值日，连走路的步伐都显得无比轻快。炙热的阳光倾斜而下，热情的在我们周身纠缠。教室里的课桌早早的被拖到四周摆成正方形的圈，留有中间大片的空地，同学们忙忙碌碌，分发水果和饮料，前后黑板上被画的花花绿绿，有的是不舍有的是签名。
　　我只记得那一天的自己是快乐的，并被同学鼓动到空地中间唱了首歌曲，唱的什么歌曲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落日的余晖洒满远处的操场，火堆里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疯狂的转圈，因为羞涩，男生只是牵着女生的校服衣袖，那校服被扯的耷拉在一边。一直到旺火逐渐燃尽，漆黑的灰烬上升起最后一缕青烟。我们起身和老师告别，并许诺有空常回来相聚，只是后来大多都四散分离。那时我在同城上初中，一次偶然间，听说学校合并，最终被废弃，感觉已经是距离我特别遥远的事。
　　借着同学的MP3，在枯燥的英语课上，背着老师偷偷听周杰伦的歌曲，那些听不清楚歌词的旋律与自己的情感产生奇怪的共鸣，莫名其妙地就被带到了那个蝉鸣的夏季，记忆中的花朵依旧终年如一日地开着，操场边的秋千一直晃着，上面坐着笑靥如花的自己。偷偷和好友分享她收到的情书，分享各自粉红的小秘密，在堆砌的高高的书本后是女生埋头沉迷言情小说的脸，我们总会被其中的剧情牵动，时而哭泣时而大笑，为着主人公的幸福操碎了心。当然，那些书的背后还有熟睡的留着口水的脸，梦着关于成长的梦或者其他什么梦也说不定。
　　彩色的同学录写的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祝福和不舍。又是夏天，多年来不曾改变的夏天，那时流传着一句话“毕业季即使分手季，”那个哭的稀里哗啦的下午不光有对友情的不舍，还有青春的失恋。七月流火，酷暑难当。教室里的气氛沉重郁郁寡欢，因为离别也因为燥热，安静的仿佛可以听到窗外阳光热烈灼烧树木所发出的声响。课桌上被刻得伤痕累累，仿佛要以此来证明我们曾在此奋笔疾书，挥洒过青春的汗水。那些曾为了打发无聊的课程而传阅半个教室的小纸条，那些曾吐槽难看到不行的校服，那些曾莫名讨厌过的任课老师，如今，都被遗弃在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渐渐变得发霉，毕业照是唯一一次所有人都聚齐的照片，定格的那个夏天，永远正明媚灿烂，青春稚嫩。
　　日子像奔走的河流一样越过越快，熟悉的炎热近乎让人狂躁，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炉，不断从地面蒸发着水汽，使人变得特别容易焦渴。釉质饱满的叶片在艳阳的抚摸下失去生气，耷拉着脑袋。偶尔会有一只孤独的知了在树干上，吵闹的诉说些什么。晨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整齐的形状，投射在贴满课程表的白色墙壁上。黑板上高考倒计时后的数字每天都变换着，只要抬起头，就仿佛在无形的催促你，时间在一点一滴的飞快流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高考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与你的过去分道扬镳，却决定着你的未来。决定你的未来是高薪阶层还是底层群众，决定你以后是开车还是挤地铁，决定你以后是吃泡面还是吃西餐。眼下，被家长和老师这两座大山压着的我们早已分身乏术，只要挨着课桌，倦意就会无声无息的袭来，然后，在同桌的触碰提醒下猛然惊醒，那样被迫清醒的滋味并不好受，打个哈切再安静的托着腮，任凭眩晕的睡意排山倒海的打来。
　　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的转着，吹动桌上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一抽一抽的起伏着，身上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呈现黏黏的不舒服的感觉。从繁琐的数学题中抬起头，看着身边耷拉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的同学，麻木而漠然的表情，不断的重复，生无可恋的模样像编好程序的机器。起初还会为考不好而难过，考的次数频繁了，也就开始看淡了许多。只是，每次看到父母拿着成绩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时，就会在内心泛出一种深深的内疚感，然后，在孤独的台灯下做完一道又一道习题。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走出考场，突然觉得心灵释然，肩膀摆脱了重担的压迫，也轻松了许多。天气很好，阳光依旧灿烂夺目，走路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和身边的同学挥手，微笑，然后，告别。我们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记忆中，留在了青春里，留在了毕业照里，那个时候笑得多么灿烂，觉得整个世界都那么美好。
　　其实，后来想想，高考大概是最后一场不用看脸的考试了。我以为曾在毕业会餐上哭的稀里哗啦，喝酒喝到吐的我们会常常相聚在一起，诉说别后风尘。然而，那竟成为我们唯一一次聚齐的聚会，这让我想到多年前的初中毕业。有些人，自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天南海北，人山人海。只是那一段路途的缘分吧，那些感情也没有因为岁月的洗礼而更加深刻，反而变得生疏和世故，连主动联系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并不能去抱怨什么，如果当初的我们多做对一道题或者多错一道题，那么如今的我们又会在哪，和谁一起书写不同的人生境遇。我们曾别无选择的分叉，最终又会走上怎样的归途。而因那些夏天所改变的轨迹，终究会带我们走向怎样的繁华亦或是苍凉，我不知道，也无从知晓。
　　南方的夏天热情而黏腻，吵闹并且漫长。我记得我刚到南方小城的时候，当我听到那样气势恢宏的蝉鸣声时，我一度以为是校园广播站没有关音响，所以才会有如此嘈杂的声音，烦的人脑仁疼。山上不光蝉鸣声响，就连飞虫都特别的多，个头也特别的大。我觉得，一来是生存条件十分惬意，二来是山上林子大了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吃的住的都是五星以上，所以，它们在如此舒服的环境中集体变成了幸福肥。当时我就在想，完了我肯定每个夏天都会特别的苦恼，烦都要被它们给烦死了。然而，当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以后，我发现它们的叫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深融入到我的每一个夏天里，就好像太阳总会升起落下，人们会春困秋乏。
　　夏天来得永远都那么突然，年关刚过不久，棉衣就可以脱一脱放到柜底，准备准备就可以拥入盛夏的炽热怀抱。我从来都不曾去关注蝉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它衍生于安静然后沉寂也在安静之中。我不太理解蝉这种生物，我只知道每一个浓烈的夏天都离不开它吵闹的存在，它的执着总是那么感人，它像是用尽所有生命来告诉我们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有一次，我在树洞里发现一个残蜕，后来问了度娘才知道，“它们将要羽化时，在黄昏或者夜间它们会爬到树上，蜕皮羽化，若在此间不能顺利进行，便会永远无法飞翔终身残疾。”而在此之前，它们要在土里待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样看来，那些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其实是生命的乐章。每个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盛夏时光都是用无数美丽伟大的生命点缀而成的，我们可以说，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生意盎然的季节，才孕育了无数璀璨动人的生命，也可以说，因为有了这亘古不灭的生命，才造就了每一个郁郁青葱的夏天，它们相互依存相得益彰。
　　太热的天气为我养成一个不错的习惯，顺着树荫去将要去的地方，踩着那些斑驳破碎的阳光，仰起头扫过那些被罅隙漏下的时光，波光粼粼的闪烁着，可以感受到星星点点的灼热，温暖的东西映入眼眸后从眼睛里流过，然后宁静的流逝。
　　我会想要拿出相机，用镜头去记录生命蔓延的痕迹，有时吹过耳边的风我都会想象它翻山越岭，从海浪翻滚的海面而来，抚摸过横跨溪流的古老石桥，聆听过古刹悠远的暮鼓晨钟，越过蓊郁的山间丛林，峡谷花海，只为与我完成一个短暂的拥抱。
　　燎烈的日光下，菲薄的流年里，我们失却的是对这个世界无限的新鲜感。当日子像被复制粘贴一样大同小异时，我们自然也会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偶尔给生活创造些乐趣，都会被别人说成是幼稚，随时随地肆无忌惮微笑奔跑的那个我，终于变成了不苟言笑，遇事三思而后行的我。
　　夏天依旧是和多年前一样的夏天，可当我抬头看着太阳的时候，发现我并不能与它对视。
　　我却有些难过，开始回想当初的时光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我走进童年时和小伙伴们一同住着的院落，庭院几经转卖闲置已久，我越墙而入，其间杂草有一人多高，水泥硬化的小路满是裂缝，走在上面有些松动，巨大的玻璃蒙了厚厚的灰尘，分明是盛夏却尽是繁华散尽后的颓败与落寞。我伸手拂去尘土向内张望，却见屋内凌乱不堪，心底顿时失落难过。好在院中的梨树没被砍去，而今亭亭如盖，我仿佛还能看到往日依稀的片段，我们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围着树干转着圈，稚嫩的笑脸羞涩而乖巧。在最后那个离去的夏天里，我用手当相机，照下了今生第一张‘照片’。可我却遗失了那些照片，连记忆都被时间篡改，变得模糊而残缺，那些夏天合着那些年的青春一去不复返。
　　院门关上再没有被推开，轴承被雨水侵蚀锈迹斑斑，像一段老去的时光，被岁月细碎精致的尘埃掩埋，院中梨树的旁支无人打理肆意生长伸出墙外。
　　时间变成河，缓缓地流淌，冲刷着岸堤。在某一时刻，就会莫名的开始想念一些人，想念一些故事。沿着记忆温情的脉络，爬满心房的褶皱。那些独一无二的人，那些举世无双的好故事，像甘醇的美酒，多年之后成为溢满深巷的幽香。而我庆幸的是有那些温暖的回忆，我曾记得一些人在那里驻足并且徘徊，辅我以成长，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让我足够一步步强大，足够去面对此后风风雨雨的冒险。
　　灼热的日光从树的缝隙间喷薄而出，破碎在潮来汐往的繁华街角，隐隐有花香萦绕，风吹动时有细细簌簌树叶遁走的声响。早班车缓慢地驶过这个刚刚苏醒的城市，几株梨花跃入人的视野，雪白如玉的花一朵挨着一朵，沉甸甸缀满枝头。用手比成的方框在车窗玻璃前框着落英缤纷的美景，只听得‘咔嚓’一声。
　　此后，一年又一年，往复循环。一夏一夏，岁月如歌，我一路哼着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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