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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巨大的森林。
天空中没有日月,有点儿灰蒙。不过,透过湖面上树木的空隙看去,正好能够望见这座森林的生命源泉——一棵巨大的树木通向天际,高得看不见树冠顶端,大概顶端就是天的边界了吧?整棵树散发着微光,令人怀疑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树木。
生命之树倒映在我面前的湖水里,伴着稀落的星星,挺漂亮。
躺在湖边的小孩子醒了过来。
她穿着T恤、四角裤、球鞋,头发短得不能再短,大概小学三四年级,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而且挺能睡的,我足足等了十二个小时她才醒来。小女孩迷迷糊糊地一掌拍在我的腿上,翻身又睡过去了。
哎呀,这真是——
又过了约摸两个小时,她终于算是睡清醒了,爬起身看看四周发现这里不是自家的床铺,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不由警戒地问:“你是谁啊!?”想瞪着我却又不敢看我。
哦哦胆子真小。
“你不认识的。”
话题冷落下来,双方沉默了些时候。
“对了,我刚才打过你吗?”小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啊,有。”
“真的?我不知道是在梦里拍了谁一下,还是我真的拍了谁一下?”
“是的,你拍了我一下。”
“哈哈哈哈,原来是真的啊——”
小女孩欢乐地笑着,笑得停不下来。
我看了看左腕上的表,等她笑够的时候,过去了五分钟。
“你怎么不笑?”小女孩微笑着望着我。眼睛里似有什么欢快的东西在闪烁,满满的都是甜味。虽说她像个小男孩,但是好好打扮一下一定是个漂亮的洋娃娃。
“我在笑啊。”你看,嘴角的弧度是变过的。
“你这样不行哦,看不出来你在笑!”
“笑是要这样的,你看,要哈哈哈地欢快地大笑——”
“诶不行不行,你这样不对,我来教你——”
小女孩伸出爪子在我脸上招呼了半小时终于把我拧出了一个还算可以的笑容。可是我的脸真疼啊。
“这里好无聊,我们去看看那棵大树怎么样?”无聊得在拔草的小女孩提出探险的要求。
“好。”
我并不在意到哪里去、做什么,或是跟谁一起去。
那就走吧。
小女孩虽说是喜欢探险,可是胆子小,一路上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觉手都要被捏断。
她非常健谈,一路上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从学校里跟同学玩什么说到最喜欢吃什么,家里还有条狗很喜欢之类,顺带还抱怨我一言不发不会聊天,虽然她的手在发抖。
“嗯,嗯。”我这样应答着。
“啊——!”她突然躲到我身后。
“怎么了?”
“那……那边的树后面……有鬼……”小女孩害怕得不停颤抖。
鬼吗,过去看看好了。
我兀自走过去,小女孩根本不想靠近那棵树但是又不想被丢下于是紧紧贴着我的背,与我相握的双手满是冷汗。
我看看树后,什么都没有。可能是太害怕,产生了假想吧。她这个时候经常会想象门背后有鬼啊什么的。
不过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我承认我被吓到了一点,诶那个立在天地间的庞然大物是个什么东西?刚才还没有的?哥斯拉?还在喷着火柱!?
更关键的是它正在向我们走来哦?
小女孩你凹凸曼是不是看多了。
我拉着小女孩开始奔跑。小女孩虽然跑得很努力,但是总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在向后拉着她,怎么也跑不快,简直就像在跑步机上原地跑。
“天啊我跑不动——!!!”小女孩慌张惊叫。
“来。”我左手一把抱起她,飞快地在树木间穿梭。森林非常茂密,树木的枝叶、藤条横亘在看不出是路的山道上。我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一边疾行一边将拦路的障碍斩除。
“逃不掉的……它会一直跟着……”小女孩的眼中充满惊恐。
我无暇顾及她的话语,直跑进一个山洞。
我的意识中就是知道这里有个很大的山洞。
“待在这里别动。”
“不要留我一个人啊我害怕!!”小女孩死扒在我的身上不肯下去。
“没事的。”
在害怕,就说明你渴望着生。没有哭泣,就说明你足够坚强了。
有着这两样东西,你活下去妥妥的。
“乖。”我摸摸她的短发,笑着。不过在她眼里,我的表情可能并没有什么变化吧。
“要回来啊,哥哥。”
“嗯。”我点头。
怪物像是知道我们在山洞一样,不绕弯儿径直走来,每一步都地动山摇。
这货体型这么大,有点烦。
我挥舞双臂,胳膊上生出白色的羽毛,层叠成羽翼,乘风飞起,来到怪物面前吸引它的注意。要打的话,至少得远离山洞吧。
甩手飞出几道风刃,怪物的脑袋上生出几道细小的伤口。
它有点怒了。
其实这跟人被蚊子骚扰是一样的烦躁程度吧。
它向我咆哮着泄怒,喷出火焰,我感知风的方向改变双翼的角度巧妙地避开,向着背离山洞的地方飞去。来到远处后,我化身体型相当的龙,白色的鳞片遍布全身,挥开背后锋利的骨翼,直接对着身后的怪物切了下去。
怪物被划到了胸口,鲜血流淌,它愤怒地散出巨大的阵法,大得两只龙站在其上都绰绰有余。天地间仿佛都要变成红色,阵法中生出熊熊烈火,凝成长龙的形状向我缠绕过来。
哎妈,好烫。
不过干架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敌人的身上,如何展开攻击,如何避开它的防御到达它的身边,如何击倒它,如何撕裂它,如何将它碾成碎片,如何让它灰飞烟灭。注意力的集中使得自己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浑身火热的灼烧提醒我还活着,意识清晰地活着,厮杀的意念随着火焰的热度而升腾。
来战个痛。
将浑身的火焰视若无物,我直接冲到怪物身边就打。它接住我的前爪,我回身用满是尖刺的尾巴击中它的脖子。怪物喷涌着鲜血退后,将我的白鳞都染红。我伸开骨翼向灰暗的天空,飞起踩在它的身上,满意地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俯身咬断它的脖子,把它的肉撕下来吃掉,又暴躁地将它的骨骼都踩断。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盘起尾巴收拢双翼坐在空地上,身上的火快要烧熄了,嘴里还有血肉的味道,身边是一堆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碎骨头和血糊糊的肉屑。
火势扩散开去,周身的森林在燃烧。
我杀死了小女孩的鬼。
该回去了。
变回人形飞回洞穴,身体的灼痛和脱力在搏斗后成倍地压上来。
我落在洞穴口,有点累,扶着石壁走进去。
小女孩躲在洞穴的最里面。
所以说死不了的嘛,求生意志这么强。
她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愣,随即冲过来把我撞翻在地抱住我哭了出来。
“呜呜呜活着回来了啊,大哥哥真厉害呜呜!”
“没什么的,你以后也能办到。”摔在地上有点疼……
“真的吗!”她开心地望着我,眼里全是某种叫做希望的东西。真漂亮呐。
“一定的。”
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两个星期后。
“哥哥,我好想回家。”
“…………”
回家?这可能有些麻烦。
我和她来到这个森林已经两个星期,她并没有觉察到这是梦境。不过小学时候的她很少做梦,一般都是躺下睡着眼前一摸黑然后就是天亮睁眼起床,梦境的经历很少,醒来更记不住自己的梦,基本没有关于梦的经验。我则是每天都做梦,每天都能想起自己的梦境,久而久之就开始分析自己的梦境,然后,偶尔在梦中也能觉察到自己是在做梦,因此会对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采取措施,甚至控制自己的梦境。我们两个真是两个极端。
不过,这次究竟是我梦到了她还是她梦到了我,这我也太不清楚,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照道理来说,是我的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我梦境中的常用场景就是带有生命之树的森林。可假如这是她真的在梦中来我的世界玩耍呢?在别人的世界里跑一圈也是个不错的梦,那也可以算作是她的梦了。
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同她一起出现在梦境里。梦境里的一切事物都有它们自己的意义,只看我能不能找出它们在生活中的映射。
既然梦见了她,我是不是找她有事?
在第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找她有什么事……也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老是要保护她——睡前白天我看到个问题,好像是什么“如果你能对十年前的你说点儿什么,你会说啥?”
说啥呢?
又想了一个星期终于憋出一句话……
“能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好不容易想到了应该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时间久了思前想后又觉得这不是最好的问题。短短一句话憋在嘴边绕弯子,怎么也出不去。
所以我一直保护着她,因为她一旦被杀死,就会离开梦境,然后在现实世界中迷迷糊糊地醒来,闭着眼睛地洗漱,昏昏沉沉地吃早餐,乘着破破烂烂的公交车去上学。
我把她关在我的梦境里,等待着。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都是我的错,把你关在这里。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是罪人。
“你回不去的。”我很想这样对她说,直接把实话说出来。
其实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堆成山了都,每一句话都想说出来,可是我是黑色的,我说的每一句话也是黑色的,它们会污染掉森林,也把纯白色的小女孩污染掉。
那可不行。
小女孩可开心啦。
虽然很蠢,二得不可救药,但是可天真啦,就算被人卖了还开心地帮人数钱呢,欢乐地笑着像个纯洁无垢的天使。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蠢是蠢了点,可是她开心。
她觉得人活着只要开心就可以了,而她现在就已经开心了,所以她更开心了。
纯洁得可笑,可我又不想让她与我一同堕入地狱。
两个星期之后我不再说话。
小女孩也不在意,知道问我也没用,自己管自己玩得开心。
遇到同班同学变成的僵尸啊啥的我就帮她除掉。
……你真的跟同班同学相处很好吗?
自以为活力充沛地跟全班人打好了关系,以为全班人都跟你是好哥们儿,还为了班里的事情跟隔壁班高出你20cm的男生打架,别人当你是傻子哦?
还有那个课外活动的游戏,只要大家全都围上来拖住敌人就好,可只有你一个人站出来,在与敌人的撕扯中伤了手,全忘了吧。那就更不记得队友冷漠的白眼了。
哦对了,还记不记得,就连班主任也编排你哦?嘛也说不上记不记得,你以为班主任很喜欢你呢。你还以为当年她做的那些恶心事情都是正义。
家里的碗打碎了,弟弟刚学会走路步子不稳摔倒了哭了起来,即使不是你做的也全是你的错哦?结果你每天在学校里哈哈哈地笑着把这些都忘记了。
生活在小女孩面前就是一张白纸,白纸之下的缝隙和暗色她全都看不到。
想说的话全都积压在心里,积得越多嘴也绷得更紧。
毒液不能漏出来。
小女孩每天在森林里跑来跑去,我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会采来漂亮的花朵递给我,也会摘来甜美的果实给我吃。我听见身旁的树木在说痛,于是抚摸着树干在心里说谢谢。树木伸展开丫杈打起精神,像是不想让我担心。
“虽然你不说话了,不过你总是看着我,听我说话,生活在这里也不错呐!”小女孩举着刚编制好的花冠,踮起脚来戴在我头上。
“有哥哥保护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她看着我,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你哪里有哥哥,你只有一堆弟弟。在弟弟面前,你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弟弟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打你,你说不想玩,弟弟说他想玩,就只好玩了,你常常躲进梳妆台的下面,这样就只有靠外的一侧会被打了。
第二天你到学校里嘻嘻哈哈地耍闹肯定又把这茬儿给忘记。
这么一想,我真想你在这个梦境里不要出去了。出去之后还要经历更多奇怪的事情,最后白纸撕破,什么都被染黑,变成我这样。
变成我这样的话,真是太糟糕了啊。
如果你我都生活在这个梦里就好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上。
这话说得真是任性得不得了。我又在说着这种罪恶又不切实际的话语,你一定要板着脸指责我了。
可是我心里明白,再长的梦也会结束。
三个月了。
不知道自己很可怜的可怜天使依旧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像她一直停留在那个从不记住伤痛的时间截面。
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邪恶恶魔承受着天使带来的压力,倾尽力量地保护着她,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记得的,全都关在身体里,全都变成了毒。
旅程差不多要结束了。
梦里总会有鬼的。就算天使的梦里,也会有鬼的存在。
白天忘记的东西,夜里全都在梦里出现。想躲的想要的,全都展现出来。
小女孩那只外形像哥斯拉一样的鬼早就被消灭,她大概后半夜睡得挺安稳吧。
我的鬼呢。
我的鬼在哪儿呢。
三个月零四天的早上,森林很久没有下雨,空气干干的,生命之树的光也黯淡了些。
毒太多了也要受不住。
其实要回家简单得很,我死了,我的世界毁了,她也活不了,然后眼一睁就天亮了不是。
毒液蔓延全身,最先渗透了背部。身体里的鬼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手扒开我的背上被毒液浸渗的柔软黑色,让自己黑泥般的模样暴露在空气中。
天空在变暗,从灰蒙的变成了浓墨般的黑。
早晨刚醒的小女孩被这场景吓呆了,可虽然怕鬼怕得要死,虽然全身都在发抖,虽然吓得眼泪也流下来,但还是用几乎软得要站不起来的双腿支撑起自己向我跑来。
她捡起不远处的树枝,冲过来挥舞着攻击我背上的怪物。
“哥哥……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哥哥一定会活下去——”
我的心疼得要裂开来,眼里嘴里流下黑色的血,背上的创口越来越大,从尾椎裂到脖颈。
没用的,这是从你那时就积淀下来的绝望。
“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
这像极了你会说的话呐。
生命之树的光在熄灭,树冠开始凋零。
森林在崩毁。
黑血流过的地方全都变成了黑暗。
连在我背部的鬼,长着我的模样,小女孩的树枝在他手里腐朽、灰化。
鬼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地上,小女孩不顾危险直接用手去打鬼。
你说你这笨死的毛病咋就治不好呢?
手一定很疼的。
黑血流遍大地,黑暗逐渐遍布了视野,我眼前只剩下在黑暗中正在被侵蚀的发光的天使。
她哭泣着跪下来,用满是伤痕的双手抱紧我的头颅。
一切归于沉寂。
醒来的时候一阵窒息,浑身上下都在痛,指甲挠着胸口简直想把心脏挖出来。
枕头里全是名为sorrow的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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