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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三秋端正月，今夜出东溟。在人间，这个日子是要吃月饼，拜兔爷，酌桂浆，燃灯竖中秋的。自一千四百年前寸心随杨戬离开西海，龙宫就不过这个节了。后来寸心回了娘家，新仇旧恨打叠在一起，就更没人敢提过中秋节的事儿了。只毕竟是大节下，西海的蚌女虾仆们伺候龙王龙后正颜厉色的用过晚膳，就开始钻沙的钻沙，溜号的溜号，各自找理由出海去逛，主子们只作不知道，也不去理会。
然而敖小寸是闲不住的。托杨某人的福，她足不出西海整整二百年，自觉头顶上已经闷出了绿藓，如果再不去放放风，只怕就要化灰了。好容易熬到她那位勇冠三界的战神前夫改了天条，大赦神魔，寸心算是跟着恢复了自由身，虽说心里万分雀跃，神情上自然是不能太欢喜的————毕竟杨天神的大名在西海还是禁忌。上次某个传令的蟹将不小心赞了一句“杨戬真乃英雄”，被老龙王听到，当即把他发去了灌愁海采珠，采不到不许回，可天晓得灌愁海连个蚌都没有，又哪儿来的珠！
眼瞧着摩昂太子去了露华楼处置政务，龙王龙后相携回了麟德殿，寸心袖了一串珍珠，蹑手蹑脚摸出水晶宫，于海面上驾起云，直往洛阳而来。
杨戬与寸心“朝游苍梧暮沧海”的时节，洛阳还叫做雒邑，其时西周东渐，平王迁都于此。没人会想到这九州万方会在一千四百年后姓了李唐，又由中宗双手奉与亲母，改了武周，女帝君临天下。昔年隋炀帝“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之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徙天下富商大贾数万家于东京”，再由李唐几位皇帝接手经营数载，如今的洛阳，已是万城之城，富甲天下。
今夜洛阳金吾不禁，各个坊门大开，南市里灯如龙，人如潮，小贩们摆出各色彩灯，有鸟兽，有鱼虫，甚或有龙灯，漂亮精致得连寸心都看住了，想想自己的法身，自然是好看的，却也没有这么流光溢彩万象生辉。彩灯下头，便是各色贴了花儿纸的月饼。
要是再早个二百年，这月饼原是寸心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剪不断，一碰就留出血来，硬生生扎的她寝食难安。被禁这些年来，足不出户，也没人敢去探望她，她就这么由着自己胡思乱想，拼了命的往牛角尖里钻，钻到恨极悲绝之时，寸心反倒释然了。她先前丢锅砸碗，本就是为了摔给杨戬看。她太爱杨戬，爱得连自己都埋没不见，爱到就算为杨戬顶罪，为杨戬去死，也绝不会怜惜一下自己。这样孤绝的爱，却偏偏得不到杨戬的回应。于是她像一只困在捕兽夹上的狐狸，越挣扎，夹子上的齿尖就刺的越深，一次一次，痛入骨髓。痛到极点，这狐狸看了看被困的脚爪，横了橫心，一口咬断了腕骨。
袖里的珍珠滚来滚去，甚是心烦，寸心干脆掐了个指诀，把它们缠在腕上做了个手串。冰凉润泽的珠子贴在皮肤上，那股不知打哪儿来的疼痛反而不见了。
转角的一个摊子上摆着几尊兔儿爷，桌边坐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看着寸心，慢慢开口道：“姑娘，大节下，请了兔儿爷没有，拜月的时候要供上呢。” 寸心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看老头儿，心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姑娘我四百年前差点杀了月宫仙子，现在倒要拜她，只怕她不敢受！
老头儿倒迎上来，笑的越发殷勤：“这位姑娘，我这兔儿爷跟别人不一样。家里供上一对儿，包你来年心想事成，红鸾天喜，嫁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寸心闻言不怒反笑，一手拿起一只兔儿爷仔细端详，口内却说：“真这么灵验？” 老头儿忙道：“当真。我老人家一把年纪，怎么会骗姑娘？” 寸心倒也爽快，随手取下一颗珍珠递过去：“我要一对儿，烦您老帮我包起来。” 这老头儿不想寸心这么大方，直乐得见牙不见眼，接过珍珠，乐颠颠的跑去收拾。
不多时老头儿打好了一小包，递将过来，寸心方要伸手去接，却有一只手抢在她之前，拿过了纸包。
“哎，这是我付了钱的！”敖小寸心道岂有此理，不料一转身，气焰已消了一半。她身后那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一头微卷的棕发用一只蝶形发簪绾住，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气定神闲的望着......桌边那老头儿。
“定光仙人，别来无恙。”杨天神手中墨扇一下一下扇着，下颌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
“啊！啊......嘿嘿，嘿嘿......” 老头儿一下护住摊上剩下的兔儿爷，心虚的抬头看看杨戬：“那啥，杨......师侄，今儿有空，下来逛逛？”
杨戬瞥一眼手中的兔儿爷，不紧不慢的开口：“定光仙不在雷音寺修炼，倒很有雅兴，到人间逛逛。”
“没逛，没逛。”定光仙搂紧怀里的兔儿爷，“我是来结缘......啊不是，玩玩，就是玩玩。”
“结缘？”杨戬笑意全无，“只怕结的不是善缘吧？”
“哪儿能呢？”定光仙抱起兔儿爷，悄悄朝后挪了一步，“我卖的兔儿爷，凡人摆在家里，可以消灾去病，管保平安。”
“是么？”杨戬挑一挑眉，“你摆了这半夜，凡人来买你一个不卖，倒是卖给火云洞的侍女一对，天奇庙的庙祝一对，老君守丹炉的童儿一对，还有这西海三公主一对。”
“呃......”定光仙一张白面团似的脸难得的泛起粉红，“那个......杨师侄，新天条出世，天下太平，凡人都过得好着呢，不需要......” 杨戬沉了脸，不待他说完便一口截断：“凡人好不好，都不与你相干，你想的，是借这兔儿爷的耳朵，探听三界密辛。” 他嘴角勾起，手指微动，掌心的兔儿爷瞬间化为齑粉，指间流沙一般扑簌簌落下。“大约是灵山的日子太闲，佛祖遣你来，打听些闲言碎语，回去说与十八罗汉解闷儿。”
“哎呦喂我的真君老爷，”定光仙急的满脸通红，“您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我有几个胆子，敢做这等事儿！也不是佛祖他老人叫我来的，我纯是无聊。” 老头儿面上重又堆起笑来：“天神大人，好歹一千多年前咱们也是一教中人，封神之战我也曾弃暗投明，天神大人说这等话，小老儿如何承担得起？”
寸心至此才方悟过来，这长耳定光仙当年背弃通天教主，于万仙阵中救了四圣，致使截教落败商王自焚，后来随佛祖归了西方，不知为何隔了一千多年，又重出人间，当起这耳报神来。只是他安插眼线，又怎么会安到自己这没人疼没人理的前西海公主身上，究竟自己身上，又有什么佛门想要知道的密辛？
她偷眼看了看杨戬，后者也不答定光仙的话，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帕子，擦拭指间的余沙。那帕子的一角，绣着一簇花，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见旁边一行小楷，微微露出“还家”二字。寸心身子一震，已然听不清杨戬又说了些什么，定光仙人又怎样作答。
那帕子，是她绣的。那一行小楷，写的是“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花儿是丁香，是杨戬某次归家带回来的，她接了，又扔了，最后不知所终。而那花儿的影像，最后和这句诗一起，描摹着杨戬的字迹，留在了帕子上。
那些年，那样卑微的，疼痛的，期盼着又害怕着的思念，又一次涌上了寸心的心头，慢慢的，填满每一个角落，直到她无法呼吸。
杨戬目送定光仙落荒而逃，侧过身来，轻声唤道：“寸心？”
没有人回答。
寸心怀抱着仅剩的一个兔儿爷，好像攀着最后一根浮木，越抱越紧，几乎压碎了那泥胎。
杨戬叹一口气，挨过身来，轻轻的搬开寸心的手臂，拿出那个兔儿爷。“寸心，” 他缓缓道，“定光仙已经走了。”
“啊？走了？”寸心怔忪间回过神来，“那这个兔爷？呃，好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这位英明天纵的大神面前出了糗，这次又是他轻描淡写的，四两拨千斤的解救了自己。
那一千年里，寸心理直气壮的认为，杨戬既然是自己的丈夫，那么他怎样为自己闯的祸善后，都是天经地义的，是杨戬应该尽到的，丈夫的责任。那么现在呢？她刚刚一出海，就又卷进了一宗不大不小的麻烦。可这次人家出手相救，她还能坦然受之吗？
“多谢真君。”半晌，寸心磨磨蹭蹭的开了口。喧闹的南市时不时有烟花响起，她甚至不知道杨戬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杨戬几不可闻的又叹一声：“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寸心忽然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行前留书给大哥说要在洛阳玩几日才回西海。如果今晚就回去，还是被杨戬护送回去，大哥搞不好以为自己刚解禁又闯了祸，被这位天神前夫抓了包。那到时又有一顿唠叨要挨，万一母后知道了消息，这后果......简直比天崩地裂还可怕。
“什么崩裂？”杨戬诧异的看着寸心，后者完全不晓得自己不小心把担忧说出了口。
“啊？啊，没事。” 寸心定了定神，脚尖搓着地面，也不抬头，“那个，你办完事了先走吧，我还要再逛逛。”
杨戬面色一暖，抬眼望一望远处的街市，又道：“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
“一起？”寸心诧异的抬起头，心说大神你还真闲，“没事，你不用陪我，我就是......” 她一眼看见了仅剩的那个兔儿爷，灵机一动：“我应了侄儿要买一对凡间的兔儿爷给他做中秋礼物，如今被你搅了局，自然还要重新买过。”
杨大神忍着笑，也不戳穿她————摩昂的儿子今年已经三百余岁，哪里还会要什么兔儿爷做礼物 。“既是我乱了你的行程，我自然当得赔你。往北去有一间泥人铺子，老板祖传手艺，捏出来的塑像甚是精致。”杨戬不待她回答便抬脚前行，寸心也只得诺诺相随。
杨戬所言不差，那老板的手艺果真活灵活现，寸心一樽樽检看着各式各样的泥人，啧啧称奇，早已忘了“侄儿的兔儿爷”。
“二爷你看！”寸心伸手取过架上一樽塑像，凑过来以手掩唇轻笑道：“这还写的是‘二郎神’呢！塑的倒是衣甲鲜明栩栩如生，只可惜这张脸，活像赵公明......”她几乎笑出了声，却骤然止住，一脸尴尬的望着杨戬，茫然不知所措。
“真君，对你不住，我......”寸心想说“我忘情了”，却生生吞掉了这一句，顿了一顿，转过身去，把“二郎神”轻轻放回了架子上。
杨戬望着她的背影，须臾收回目光，只一格一格的展开手中墨扇，端在身前，一下一下，慢慢的扇着。
寸心转过头，扯起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又道：“算了，挑不到合心意的，下次再说吧”。说罢也不看杨戬，便径自走出店门。杨戬收起墨扇，二人相跟而行，一路来至僻静处，驾云，回西海。杨戬只送她到西海沿上，一路无话，拱手作别。
躺在珊瑚榻上的时候，寸心以为今夜自己注定要失眠了，结果一夜沉酣，竟是天明方醒。
她十分不情愿的起身，坐在镜前，随意抽出一支钗，松松绾一个髻，往左耳上挂耳环的时候，蓦然发现妆台上有一对兔儿爷。高四寸许，白白胖胖的面上笑容可掬，身着江牙海水官袍，背插蟠龙绣花护旗，描金涂朱大有文采。正诧异间，侍女修竹挑帘进来，道是今日清早，洛阳城隍庙土地爷差人送来的，说是公主昨晚在南市订的，堪堪才做好，请公主赏收。
昨晚，洛阳，南市。寸心颦一颦眉，望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眉笔想要描一描，停了半刻，又放下了。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纳兰性德·采桑子
新作已开，喜欢宝莲灯和封神同人的小天使请戳专栏：《时差》——时差让我们蹉跎，爱却可念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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