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这一日，阴郁了十几天的京都终于放了晴天，城池上太阳高挂，亮得刺眼，隐约瞧见远处横卧城门上的彩虹。街道上没有了往日的烂菜臭果，整洁非常，两旁的店铺也都张灯结彩，过往行人面色喜气。
　　今天，是新帝登基大典，以及，封后仪典。
　　与此同时的京都一角，那个繁华了近百年的府邸却一片惨然。院落内横尸遍地，红色浸透了帷幕，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味，每一个角落充斥了声声惨叫，句句求饶。厅堂内一个身着红纱的瘦弱身影蜷缩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在她耳畔回荡，眼前不停地有人倒下，血染一片。她的身体早已停止颤抖，眼神空洞地盯着眼前的三具尸体。
　　那是她的父母，还有刚满九岁的弟弟。
　　新皇登基之日，宁氏一族七十三口，除她之外，一律就地处决。
　　沥胆披肝，碧血丹心，宁家满门忠烈、世代名望就此湮灭。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
　　昔日，权臣陷害，她护他一世清名，重获君心；手足相残，她助他扶摇直上，入主东宫。
　　他的每一步都有她的陪伴，不离不弃。即使双手沾满鲜血，身上罪孽深重，她亦不后悔。
　　她还记得，满树梨花飘摇，他站在树下，执着她的手，向她承诺，若一朝称帝，她必为后。那时阳光也如今日一般明耀，那时的他，恍若眼前。
　　如今，他已权倾天下，一袭红袍立于大殿之上，只为迎娶他的后，一如当初之约。然而站在他身边春风得意的女子，早已被替换。
　　十里红妆，圣眷无比。
　　他却在今日下令屠她全家，抄她满门，父母兄弟惨死在她面前。那满眼的红，她永世难忘。

　　皇宫。
　　今天是我登基为帝，迎娶玉杺为后之日。
　　十年皇位之争，我终究还是赢了三哥一局。成王败寇，佳人在怀，我实在应心满意足。
　　几个时辰前，我下了第一道密旨：忠永公宁府，通敌叛国，罪无可恕，满门抄斩。罪卿长女，念其护驾有功，贬为贱籍，永生不得入京。
　　我想，若不是因宁景蓝助我登位，我不可能留她一命。
　　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总是零星地闪现，模糊熟悉的身影浮浮沉沉，在我的心上狠狠刺戳。
　　我怎么会忘了她？
　　直到现在，我仍能回想起失去她时心底涌出的痛苦与悔恨，仿若坠入无底深渊般的绝望。再世为人，如今玉杺就站在我身旁，我必要护得她一世周全。
　　忠永公通敌叛国，意图谋反，我又怎能留宁氏一族。
　　可为何，当宁景蓝红衣怒马飞，奔至殿下，她抬眼看来，满目悲怆，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我明明是恨她的啊。
　　上一世，她害得玉杺枉死，这一世，她宁氏一族通敌叛国。不论前世今生，都罪无可恕！
　　所以宁景蓝……我只是…可怜你罢了。

　　她望着大殿上湛蓝的天和殿前的俊美男子，一时失神，突然就忘了来这里的初衷。
　　他剑眉微拢，似是有些不悦，是因为看到她了吧。
　　她歪着头痴痴看着新君，心想，果然红色是最配他的。大红喜袍遮掩了他的一分肃杀，平添了几抹温柔。
　　能看见这样的他，她有些庆幸自己不顾一切赶到这里。
　　禁军侍卫围住他与玉杺，手执长刀，警惕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恍然，此刻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的自己，已是乱臣贼子。忠永公府的惨景，鲜红的景象再次布满她的双眸。
　　她拂袖下马，瞳眸直视望着那高台上的二人，一步步走上台阶。支支羽箭带着风呼啸疾来，箭锋刺入皮肉，血喷涌出来，染红一地长毯。
　　箭矢的冲击力使她身体不受控制，面朝下摔倒在台阶上。羽箭林立她的后背，鲜血将红衣染得发黑。
　　不管牵动着的伤口如何撕裂残破的皮肉，她仍挣扎地想抬起头，望向高出的他粲然一笑，然后在众目之下伸出手，十根手指抓着石阶，一点一点挪动着身体向他所立之处爬去。

　　当看到第一支箭射向宁景蓝时，我感觉那支箭仿佛也插入了我的身体。
　　我抬手想要阻止，一只白皙的手从旁伸过来轻轻扯住了我的衣袖，玉杺望着我的眼中俱是惊恐。
　　是了，宁景蓝是反臣宁家之女，而我给过她一次机会，算是还她这一世的恩情，如此已是两清。
　　既然现在是你自寻死路，那么前世的债，就一并还了吧。

　　她拖着血迹爬过数百个石阶，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曾经不可一世的宁家小姐，竟落得如此下场。族人被灭，万箭穿心，所有一切都是拜面前这个男人所赐。
　　可即便如此，即便眼前的男子身影已经模糊一片，她仍想要握住他的手。
　　然而此时她早没了力气，抬手朝他的衣摆伸去，然后紧紧抓住。十指抓地，血肉模糊，渗进了他暗红的衣衫里。

　　她终于还是上来了，来到了我的脚下。身上满是鲜血，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可我仍能看到她嘴角挂着的笑容，一如初见般，温暖，纯粹，没有丝毫杂质。
　　她用力地攥住我衣摆，紧扣的十指仿佛我就是她的全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笑得这样灿烂，是为了谁？为了我吗？
　　你不恨我吗？我灭你全族，也没能从箭下护住你……
　　我闭上眼，不敢让人发现我眼中的不忍，握紧双拳，不敢让人知道我的双手在怎样的颤抖……我应该恨你啊……
　　可为何却想伸出双臂，将你拥入怀中？

　　“阿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喊出了前世这个曾只属于她的名字。
　　哪怕家破人亡，不共戴天，可是步入黄泉的路上，她还是想见他一面。
　　对不起，这么晚我才想起你。
　　这一世，我仍旧先你一步。
　　忘川河上，奈何桥边，孟婆那碗汤一定很难喝，不然上一世我怎会没喝完，让自己还是记起了一切，让我这一世依然对你痴恋？
　　若是当初喝完了多好，你我陌路，两不相欠。
　　阿翊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喝完，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然后下辈子，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
　　这一世。她抬眼，笑意涟涟，红唇齿白：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君妾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雕燕，岁岁长相见。

　　“阿翊。”这个名字从她口中残忍地说出，我已愣住原地。
　　她趴在我脚边，满身是血，嘴里却呢喃着祈福的话语，手指猝然从我衣角垂落，清凉的眼眸缓缓阖上。
　　那个唤我“阿翊”的女子，又一次死在了我面前。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要现在才喊出这个名字？！”我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你还是记得的…记得前世的一切，对吗？所以你要这样报复我，用最残酷的方式让我失去你，在我知道真相——你就是她后让我失去你……景蓝…景蓝！你给我醒醒！太医，太医呢？！快来救救她！”
　　“皇上！”玉杺跪倒在我身旁，拽着我衣袖喊道，“皇上你怎么了，你不能这样，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罪臣的女儿啊！”
　　我看着玉杺，一张倾国倾城的皮相，变得扭曲怨毒。

　　“不要碰朕！”我猛地甩掉她的手，恨不得将眼前的女人千刀万剐，嘴角的笑苦涩至极，“朕真是傻，怎么会听信了你的话呢？忠永公府七十三人，老老少少，朕竟然一个都没有放过。你前世害她不够，今生居然还是不肯放过她，也不愿放过朕......”
　　玉杺倒在一旁，目露惊慌。
　　我抱起宁景蓝，怀中的人消瘦了许多身轻如羽，轻盈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消散，我收紧了胳膊将搂得更紧一些。旁边的玉杺爬过来，伸手去碰我被一脚踹开，我斜睨她，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朕不会饶过你，绝对不会饶过你。”
　　玉杺眼中染满了绝望，我不再理会，长袖一挥：“来人，把这女人打入天牢！忠永公谋反一案交由刑部、大理寺，重新审问。”

　　玉杺被两个侍卫架起朝外面拖去，她疯狂地扭动身体挣扎，双臂扭曲地向前抓去，嘶声大喊：“皇上！彼世今世，我爱了你这么久，可你为什么就是不看看我呢？！为什么即使被我误导，你还是选择放过她？！她为你做了那么多，那我呢？我两世的付出，你就从来没看到过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泪水花了精致妆容，那是十几个宫女嬷嬷忙活了一早晨的成果，是她心心念念，期盼的两世才盼到的妆容啊。
　　果然，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我抱着宁景蓝，回到了长安殿，她背上的羽箭悉数拔下，安详地躺在卧榻上。
　　三千青丝服帖地垂在她脸颊双侧，我伸手碰了碰，冰冷而僵硬。

　　朝阳明媚，岁月恬淡。
　　“阿翊，我听人家说，‘命’字就是‘人一叩’，你说我们俩的命格这样不好，想必是前世对佛祖不曾敬畏叩拜，没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庇佑。那这一世我要诚心叩拜，小女子不贪心，只求下辈子阿翊能一世无忧，不再困苦孤独。”

　　前世，你一心向佛，换我今生荣华富贵。今生，让我来为你常伴青灯，望来世你能平淡安然一生，然后遇到一个能爱你、信你、护你的人，不要再遇见我了。
　　黄泉陌路，你我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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