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

作者:落微间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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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9


      十年后第一次回清汇村,梁州宁没想到家乡已经成了这般冷清的模样。村里的人几乎都搬出去了,只剩下寥寥几家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就像不受欢迎的叶提岛。河边的杉树倒长得愈发葱郁了,笔直的树干壮硕不少,仿佛未曾经历过那场惨烈的灾难。
      刚进村就有人叫住了他们,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梁州宁看着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男人身后有个孩子,手里捧了花束,显然和他们一样,都是来祭奠故人的。
      “江译城,来了啊。”
      转身后,江译城礼貌颔首,“胡叔,小硕最近身体还好吗?”
      “病还是老样子,人倒比从前乐观多了,也积极配合治疗。我和他妈,也放心一些。”胡叔转而问江蕾,“小姑娘,你哥哥江淮今天没来?”
      江蕾:“他有点事儿,改天会自己来的。”
      “我前阵子倒是还见过他,挺好的,他家小朋友也快上幼儿园了。”胡叔讲到一半,忽然注意到江译城边上的姑娘,瞬间笑开了,“哟,你小子总算是谈女朋友了啊?这么漂亮的姑娘,哪儿找的啊?”
      江译城笑着看向梁州宁,转而问胡叔:“不认识了?”
      “啊?什么意思?”经他这么一提醒,胡叔仔细打量梁州宁一番,才恍然大悟,“哦哟!你是燕玲家的闺女吧?你叫梁,梁……”
      “梁州宁。”她替对方补全,“胡叔好。”
      “诶诶!你好你好……”胡叔笑着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啊小梁,瞧我这记性,差点没认出你来。”
      “没事儿,我好多年没回来了,认不出也是正常的。”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胡叔感慨着瞧了瞧梁州宁,“我记得你以前有阵子总是留一头短发,跟个小男孩似的。现在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漂亮,有对象了吗?”
      “呃……没呢。”突然被问及这样私密的问题,梁州宁有些尴尬。
      “这样吧,胡叔给你介绍一个!”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怔住了。
      梁州宁懵了,愣愣地看着胡叔把江译城拉到身边,又豪迈地当场拍板:“就他了,你看怎么样?”
      “……”
      江译城垂眸看看她,旋即又笑了:“您还是爱开玩笑。”

      和胡叔闲聊结束后,三个人继续往里走。
      江蕾的脸色不大好,全程没怎么搭话。
      江译城给梁州宁介绍起这两年清汇村的变化:“马路要拓宽,还要建新的铁路,所以清汇村这两年里要拆光了。你可以看到北边那一块,已经被拆掉大半了。”
      她跟着他,走进陌生又熟悉的景色里。
      村口的第一家就是江译城家,梁州宁家是第二家,两家的老一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梁州宁随妈妈搬回清汇村的那一年,村里流言四起,都把她们娘两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唯有江爷爷把她当自家孩子对待,她生日,江爷爷踩着自行车去镇上给她买鲜奶蛋糕。她被江译城欺负,江爷爷不问缘由就对自己的亲孙子兴师问罪。
      江爷爷六七岁的时候跑去山里玩,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是梁州宁外公发现后背着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才到了镇上的医院,自己也中暑,病了好几天。
      老一辈之间没那么多复杂的利益关系,把感情看得重于泰山,毫不保留地把对方家里的困难当成自己的。所以江译城从小就被大人教导,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保护州宁。
      不准欺负她,更不准让别人欺负她。

      她跟他并肩站着,一起给残破的废墟鞠了个躬。
      放下一束素色的菊花后,江译城平静地说:“爷爷,我带州宁回来了。”
      她看向他,忽然就红了眼。
      他望着从前的老房子,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听得她心里涩涩的很难过。
      “江爷爷,我来看您了。对不起,十年了,一直不敢回来。”说到一半,梁州宁哽咽了,却没掉眼泪,只是默默盯着从前她常来做客的江家。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给过她最好的照料。
      唯一庆幸的是,江爷爷江奶奶离世早,没经历那场无妄之灾。
      她记得那时候江译城带她爬上了工厂的房顶,一眼望去,大水漫漫。人们流离失所,站在屋顶的瓦砾上,有的小心翼翼抱在一起,有的撕心裂肺地哭嚎,朝着满目疮痍的村子四处喊自己亲人的名字。那个慈祥的小卖部店主,经过百般挣扎,还是被洪水卷走了。
      她就是在那时候跟江译城分开的,他让她等在安全的高处,自己返回受灾情况最严重的村口去找她的家人。
      时值盛夏,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放暑假的孩子。这里面绝大部分人,包括她的母亲,统统被那场洪水夺去了生命。
      得救后她就被带回了父亲家,和这里的每一个人彻底断了联系。在那样落后的年代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地址和电话都因灾难而变迁了。
      她所拥有的,只有一个名字,生死未卜,那是她漂洋过海带去的唯一的行李。

      后来江译城又陪梁州宁回到隔壁她家祭拜,如今这一片废墟已是杂草丛生。她还记得那天外公外婆去村长家听戏了,妈妈本是上班的,却不巧赶在当时回家取东西,不幸葬身在家中。
      短短几小时内,她失去了世上最疼爱她的至亲。
      “妈妈,我……”她不知该说什么,一开口便哽咽了,“我过得很好,你和外公外婆都放心。”
      低着头,眼泪掉落地面,很快又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纸巾,江译城安静地站在那陪她。他没说话,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接过纸巾,梁州宁低声道谢:“谢谢你,每年都替我来看他们。”
      他安静地凝视了会儿她落寞的眼睛,最后缓缓道出三个字:“应该的。”
      “还有当年我能活下来,也是因为你,谢谢……”
      “别再谢了。”江译城伸出手,停顿了片刻后,像儿时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再谢下去,你又得哭了。”
      “……”
      “咳。”江蕾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在后面醒了醒嗓子,打断了人旁若无人的小动作,“译城哥,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又同时云淡风轻地挪开视线。
      有种默契,即便隔着十年也仍然鲜活。

      **

      回去的路上还是老样子,江蕾坐在副驾驶,梁州宁坐在后座。
      到省城以后,江译城先把江蕾送回家,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对方的神色不大高兴,赌气地磨蹭了会儿才下车。
      等人走后,江译城转过身,对梁州宁说:“过来吧。”
      梁州宁没明白,怔怔地看着对方。
      然后他轻叹了声,伸手拍拍副驾驶的座位,重复道:“坐过来,到我边上。”
      那低沉诱人的声线,就像拿着狗尾巴草在勾引一只经不起诱惑的小猫。
      小区门口不让长时间停车,等梁州宁意识到这一点时,果断选择从后座跳下来,正式坐上了江译城的副驾驶。
      “怎么了?”她系上安全带,侧过身面朝他。
      江译城重新开车上路,淡淡看她一眼:“没什么,就是觉得老看后视镜,开车不太安全。”
      梁州宁:“……”
      他腾出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存一下你的号码。”
      “嗯。”她接过手机,正打算解锁,就转到了密码输入界面。
      正想问江译城,就听到对方说:“密码0705。”
      7月5日,刚好是今天的日期,清汇村水灾的纪念日。
      同时,也是她的生日。
      她觉得自己多想了,但又觉得多想也很好,哪怕是为了骗自己开心。

      梁州宁不动声色地存好了自己的号码,按下通话键,直到自己的手机上也出现了他的号码。然后,把手机还给他。
      “放着吧。”他说。
      梁州宁放下手机,壮着胆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好。”江译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你不是说,回国后至今没吃遍想吃的么?现在,还剩下什么?”
      他是想让她来挑餐厅的,这下梁州宁倒也不客气了:“活章鱼火锅还没吃。”
      “……”江译城的脸色有点僵,沉默了片刻问,“你认真的?”
      看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是打算舍命陪君子了。
      梁州宁:“认真的,怎么样,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他右边眉毛微微上挑,明显在佯装淡定。

      点餐的时候,梁州宁接了个电话,是程菡打来的,给她汇报了一下前方战况。
      “他们还真没敢轻举妄动。”她说,“不过我哥不太开心,喝挺多的,把自己灌醉了。说实话,看到他那样,我都有点内疚了。”
      “喝多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她不自己提高了音量。
      与此同时,餐桌对面的江译城从菜单里抬起了眸。
      “没什么大事,回去睡觉了。”程菡轻叹了声说,“阿州啊,其实我不太明白,你和程天瑜为什么就不能试试呢?虽说你嫁给他的话,不可避免会遇上一个恶婆婆,但我会帮着你的啊!我们两个人,还干不过她一个么?”
      她皱眉,悄悄抬眸看了江译城一眼,转而捂住话筒轻声道:“说什么胡话,你也喝多了吧……”
      挂上电话,她看到了江译城打量的目光,以及淡淡一句:“有事?”
      梁州宁不自然地喝了口柠檬茶,轻轻“嗯”了声:“订婚的事。”
      他放下菜单,“需要现在过去处理吗?”
      梁州宁摇头:“不用,对方已经休息了。”
      “嗯。”他重新翻开菜单,不经意似地抬眸看她,“那……还要吗?”
      她一脸茫然。
      江译城点了点菜单上的图片:“我说活章鱼。”
      “……不要了,我开玩笑的,点别的吧。”

      这一顿饭,二人各怀心思。

      **

      结束后江译城带她去附近找酒店,刚开了一分多钟,又找地方靠边停了车。忽然看向她:“州宁,你那边门再关一次。”
      “哦,好……”梁州宁连忙照做。
      重新关好车门后,她悄悄望着车窗外。终于有时间去回味,江译城第二次叫她“州宁”的声音。第一次是白天在江家老宅前。
      他从前只叫她“梁州宁”,或是“笨蛋”、“矮子”、“爱哭鬼”、“喂”……
      而这样的称呼是她从未听他唤过的,温柔得不像他。

      等梁州宁办完手续,江译城又陪着她上楼。
      把人送进房间了,才准备要离开。
      “你等一下。”梁州宁低头去找钱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某一层,从里面拿出一片被压扁的蚕豆耳朵,“这个,还算数吗?”
      一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满怀期许地看着他。
      江译城从她手里接过蚕豆耳朵,神色微怔。
      数秒后,答了一个字:“算。”
      梁州宁:“我可以随便提要求?”
      江译城点头:“随便提。”
      “下周六晚上sum41在上海开演唱会,你有空的话,陪我去吧?”脱口而出后,她又心虚地害怕对方看穿她的意图,便多余地解释了两句,“我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一个最近有事要去外地,另一个耳朵不太好,去不了太吵的环境……”
      “行。”江译城目光淡然,轻扫过她上扬的眼角,“周六上午,我联系你。”

      梁州宁整个人笔挺地倚在酒店房间门后,心脏跳得极快。
      走廊柔软的地毯上,江译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方才离开前,他迟疑片刻,最后说了四个字。
      “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记得刚出国的第一年,班里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的生日,联合一部分关系比较不错的同学悄悄给她准备了个惊喜派对。她开门进来的一瞬间,整个屋子礼花绽放,有同学推着生日蛋糕唱着“Happy Birthday”缓缓走向她。
      本该是开心事,可她却忽然哭了出来。大家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纷纷上前安慰她。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从今往后,她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快乐的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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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开始上榜啦,更新字数随榜单,暂定本周日和下周二不更新,其余时间日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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