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花雨时

　　裕华殿虽然只是用作大宴群臣，以及平常宫中嫔妃非正式聚集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殿宇，但是它的豪华奢靡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重国京都的任何一座殿宇，灯火交印，一片斑斓。

　　这就是沉国上层官员以至帝王贵胄们特有的能力，黑夜虽然寂静，他们永远有办法将白昼的喧哗热情，繁盛辉煌绵延到这里的任何一处，无论是华服美艳的歌姬，身材妙曼的舞娘，还是环绕殿宇，似乎永不会熄灭的五彩灯笼，都无时无刻不在昭显着他们这一种能力。

　　云心来到这里第一次盛装打扮，妆容精致华美而不妖艳，在沉瑾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衣裙曳地，仪态万千，用一种温和而又透露出高贵，所有宫廷女子大家闺秀都得心应手的神情与周围的人含笑对视，坦然而自如地接受众人惊叹、艳羡、甚至有些轻视的眼光。

　　虽然…她很不喜欢这样。

　　“这就是三殿下新的宠姬吧？果然是绝代佳人啊！三殿下艳福不浅啊…”边上一个学士轻薄地评论道，另一个人赶紧推他：“小声点，收起你的舌头，三殿下从来最宠爱他府上的姬妾，你别惹恼了他！”

　　云心远远听到，抬起来看了沉瑾一眼，果然见到他轻微咬牙的神情，她不禁一笑：“三殿下，说你艳福不浅呢，惹恼你了没有？”

　　沉瑾松了口气，她难得如此修饰，刻意装扮，越发显得风姿出众，如此一笑，更让他不由心神荡漾，“明天我就让人去摘了他的乌纱！”

　　云心收起笑容，“凭良心讲，你觉得我现在高兴么？”

　　沉瑾愣了，云心冷哼一声，靠近他的耳边，这当然更加让周围的人更多了惊呼，“凭良心讲，现在我想扇刚才那人两个耳光！”云心退后，眼光里含着笑，分明在告诉他“他惹恼我了”。

　　沉瑾无奈，在云心面前，他从来无法掌握她的喜怒，有时也很难懂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唯一知道的事情是，云心总是一个会说出心中想法的人，他可要珍惜这样的机会。“我知道了，真的。”

　　云心像是相信，又好像不相信。

　　“三殿下，云心姑娘。”骆平仲和红渠正巧在这时赶到，有了上次的事情，红渠对云心早已十分亲切，对沉瑾行了礼之后，便上前携住她的手，“好久不见，不知道你好不好？”

　　“我很好，红渠夫人，你们也来了？”红渠一向装扮中规中矩，尤其在这样大众的场合，她并不引人注目，这是她一贯的处事风格，当然也是骆平仲一贯的风格，在沉国如今的形势下，唯有韬光养晦才是良策，云心想，沉瑾，或许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云心姑娘盛装打扮，真是花容月貌无人能及，今夜肯定少不了让众人赞誉一番了。”红渠本不想多说，但是又忍不住暗语提醒云心，不要太过抢眼，云心心中明白，“夫人的话，我都明白，还请夫人不要多虑。”

　　红渠微笑拍了拍她的手，便回到了骆平仲的身边，也让云心重新回到的沉瑾身侧，四人便一同进入殿中。

　　官员和家眷已经大多来齐，都分坐两侧，沉瑾带着云心进殿之时，没有意外收到各种赞叹的眼光，云心走得坦然自若，将那些细细碎碎的话全都留在了身后。

　　沉瑜就看着两人缓步走近，他等着，如果两人还没有近前他就说话，那就达不到他要的效果了。偏偏沉瑾和云心更是一点也不急，像是故意要接受众人眼光的朝拜，一步一步缓慢而矜持地走向上首座位左侧，缓缓而持重地坐了下来。沉瑜在右侧，他是一个人来的，身旁没有夫人相伴。

　　“初次与三弟新得的夫人相见，果然惊为天人，三弟有此福气，倒让我等羡慕不来了！”沉瑜这才适时开口，故意指出云心是沉瑾“新得”的夫人，四座议论的声音更加多了，其他官员的夫人也观察云心的妆容打扮，想着自己也要回去试一试这能够吸引三殿下的样子。

　　沉瑾温柔看着云心，轻声道：“太子夸赞，云心她怎么敢当。”

　　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沉瑜碰得并不生气，而是继续笑笑：“哎，不用谦虚，云心夫人的容貌，可以堪比当初的蘅香姑娘了，对了，最近总不见到三弟府上的蘅香夫人，不知道她近来可好？”

　　蘅香是沉瑾府上夫人之一，沉国人人都知道的是，蘅香姑娘是当初有名的花魁，是沉瑾在青楼遇到，一遇便倾心，继而迎回府上的。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俪妃娘娘驾到——”

　　沉瑾还没有回话，便有内侍官唱喏，众人都赶紧起身下拜，“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俪妃娘娘——”

　　“都起来吧，”沉皇早已大步迈进殿中，本来沉瑜说话便有意让众人都听见，沉皇在外虽然远，可是隐约听见，这个太子，整天关心这些风花雪月的小事给沉瑾找些麻烦，他也早就知道，皱了皱眉，便大步走到上首坐下，回身一眼就看见在沉瑾身边亭亭站着的云心。

　　“大家都坐下吧。”

　　皇后和俪妃温顺地坐在皇帝两侧，底下众人也都依言坐下，本来人声众多的大殿安静了许多，沉皇先是慰问了几个老臣和家眷，表明皇帝从未将他们忘却，然后赞扬了一些文臣武将，肯定他们上半年对于国家百姓的功绩，勉励他们在以后的日子继续如此忠心，也借此表示君臣一心，最后才将话题转到沉瑾身上。

　　“老三又得佳人，这位姑娘可就是从重国来的那位？”

　　众人立刻都静了，连沉瑜都十分意外，他以为父皇一向偏爱沉瑾，对他的那些夫人宠妾的事情一贯听之任之，没有怎么关注，还想着自己去揭开云心来自重国的身份，给沉瑾一个大大的难题，谁想到沉皇竟然自己说了出来。

　　沉瑾道：“父皇说的没错，云心的确来自重国，是重国京城人氏。”

　　四周窃窃的私语更加多了。

　　“你一向喜欢四处游历，原来到了重国还有了一段佳话。”

　　沉皇此话一出，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了，他是赞同的，并没有在意云心的异国身份，大家立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夸赞起沉瑾两人的佳话奇缘，还有云心的大家风范来。

　　“云心姑娘是重国人氏，这倒和骆夫人一样了？前些日子听见三弟宴请骆大人和骆夫人，原来有这样的原因。”沉瑜又道，言罢还看了沉皇一眼。皇子与朝臣本可以结交，但是若是相交过密就有勾结的嫌疑，沉瑜自以为得意地想着。

　　可他没考虑到骆平仲近来早已渐疏政事，手中兵权也渐渐移交，在朝堂上越来越没了存在感，他与沉瑾的结交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沉皇只是微皱了眉，皇后朝沉瑜暗暗摇了摇头。看来魏子略离开太子府以后，太子的言行就更加荒唐了。

　　“陛下，诸位大人到此已久，不如先上些酒菜，让诸位也稍作歇息吧？”皇后趁机提议，沉皇点头，“好吧。”

　　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官赶紧吩咐上菜，一时间宫女们鱼贯而入，为众人身前的酒案上布上酒菜，不一会菜肴酒香四溢，众人也随意了一些。

　　红渠在远远的下首，朝云心微笑了笑，云心也回以微笑。

　　沉皇都看在眼里，他打量着云心，沉静恬淡，波澜不惊，自有一股风范，他暗暗点头，能让自己的儿子倾心，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一巡酒宴过后，舞姬开始出来，官员们在家也会有舞姬，偶尔也会行乐一番，可是宫中侍宴的舞姬都是经过严格选拔训练，从容貌身段到舞艺，都不是旁人可比，众人看着款款起舞的美妙女郎，都不由飘飘欲仙起来。

　　沉瑾平平淡淡地看着，间或和云心说话，两人谈笑自若，云心偶尔的灿然微笑更是美如仙子，众人都理解为如今的三殿下府美人如云，三殿下当然不在意这些脂粉了。

　　骆平仲对中央的女子似是没什么兴趣，一直在和身旁的夫人说着什么，两人偶尔还点评一下舞女们的技艺。沉瑜也像是没什么意思，本来这里的舞姬和太子府的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一支舞曲之后，舞姬们翩然退下，俪妃适时道：“听闻云心姑娘也善于抚琴，不知道我们可有幸得闻雅意？”

　　沉瑜暗暗笑了笑，俪妃的表现很让她满意。

　　俪妃其实本性并不喜欢事端，只不过她出身低微，父亲只不过是京城辖下一个小小县城的县官，他又不甚安分，亲眷总是惹是生非，有了把柄在沉瑜手中，她不得不偶尔看一看沉瑜的脸色行事。沉瑜也是无奈，皇后虽然是自己的母亲，可是只会让自己收敛性子，从不帮自己争取什么，这让他十分厌弃这个母亲。

　　沉瑾皱了眉。

　　云心起身，朝俪妃轻声道：“回俪妃娘娘，民女琴艺粗略，难登大雅，实在不敢在诸位面前献丑，请娘娘切勿见怪。”

　　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在杏花酒楼那位陆家小姐刁难她时说的话，可那时有重化昀撑腰，她也根本不畏惧，现在，她不畏惧，却不想多说，虽然，来之前她早就做好应对的准备。

　　沉瑜环顾四周，似乎大家都拭目以待，便朝云心笑道：“云心姑娘自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也无法让三弟倾心了，不如就抚琴一曲，让我们也一饱耳福？”

　　沉瑾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云心她，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绝非常人可及，但并不是琴艺，也无法在人前展示，倒要让诸位失望了。”

　　四下议论轰然又起，知道三殿下宠爱这位新得的夫人，谁知道竟然这般没有掩饰，这让在场的女眷更对云心多了羡慕，红渠也和骆中仲相视一笑。

　　云心意外了，她看向沉瑾，对上他温柔注视的神情，她才知道，沉瑾为她撑腰的方法虽然与重化昀不同，但这样没有掩饰的维护和赞扬，却更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立刻心软，原谅了进殿之前的那些事情，而只记得他眼中此刻的深情。

　　皇后微笑：“果然情深，我们又怎么能再强人所难？”她淡淡看了看沉瑜，又看了俪妃，“既然这样，就让乐师们上来吧。”

　　云心已经明白她不用再严阵以待了，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沉瑾一直护短到底，她便不用多虑。

　　歌，舞，乐，一切都精彩华丽，让云心不得不惊叹，这就是沉国，就是沉瑾的国家，奢靡，酒绿灯红，歌腻舞庸。这些在座的高层官员，脚踏着这些虚无而华丽非凡的事物，而当成是自己生活的唯一立足点，没有了这些一掷千金的挥霍，没有浮华的笙歌弦乐，没有权力与欲望的交织纠缠，他们的生活便一无所有。

　　沉皇终于走了，虽然有沉瑜挽留，他也坚持不再多留，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虽然云心几乎没有说话，而剩下的，就留给这一殿的朝臣，他自己的朝臣，他无能为力的一班人。

　　沉皇一走，众人便更加随意，推杯换盏，互相称颂，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荒唐，也不知道末日正在悄悄来临。

　　“我有些闷，自己出去走走。”云心朝沉瑾低声道，“你不用管我。”

　　沉瑾于是轻点了点头。

　　沉瑜在座上，朝身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出了裕华殿，云心朝着树木葱郁的一条小道走去。

　　地上是平整漂亮的鹅卵石，路旁的树木也长得很好，在这个到处灯火辉煌的宫里，竟也有这样僻静的园地，一步步走到深处，花树更加繁盛，这里，应该是花园吧？

　　“姑娘？”

　　云心一回头，见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朝她微笑。云心走近他，她本性沉稳，但仍然忍不住在心里惊呼了一声，他真的很美！

　　他的美简直惊俗不凡，俊美的脸上毫无瑕疵，五官如刀刻一般深邃迷人，嘴角的微笑更是要摄人心魂，世间本没有完美无暇的人，更不会有这么完美无瑕的男人，云心不由愣住，这是，哪里来的，这样一个人？

　　“外面一派繁华热闹，姑娘怎会一个人来此僻静之地？”他温柔有礼地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悦耳迷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听话，甚至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云心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猜，外间虽然热闹，却不能让姑娘也开心吧？”他似乎也很懂云心的样子。

　　云心微笑看着这个神秘且英俊的男人。

　　“姑娘，”他看着云心一点点走近，眼神更是盯着云心，让她无法转开眼睛，也无法分神他处，“既然我们都是孤独寂寞的人，不如…”他眼神似水，说不出的，几乎是诱惑，一只手已经悄悄抚上了云心的腰，“不如我们好好的…嗯…你！”

　　云心的身形已经瞬间移开数步，看着被她点穴的男子。

　　“你…”男子恼怒，“想不到，你竟然会武功！”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俊美的脸已近扭曲，桃花一样的眼睛里全是怒火，他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失败的时候。

　　云心淡笑笑：“不巧，我只会这两招。”

　　楚源如果知道她在这样的情景使出他教的招式，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你…”从来没失败过的人，一旦失败，似乎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远处已经有人声传来，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这个死女人。”

　　云心一笑：“你现在也可以大叫一声，让那些人再来得更快一点，然后说是我在这里轻薄你，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男子咬牙：“你，你想怎么样？”

　　云心又一笑：“不用担心，我的点穴手法并不高明，一会儿他们找到你之前，你肯定可以动了。我只是不明白，你这样的男人，怎么甘心做这样的事？”

　　男子一团怒火，“与你无关！”

　　“我只想告诉你两件事，”云心也不甚在意他的样子，淡淡道，“第一，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你想害的人，第二，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有魅力。”

　　男子的脸更加扭曲，一张俊美的脸已经被云心彻底纠到了一起，他咬着牙根，心中恨恨道：“再见！不收拾你，死女人，我不姓祁！”

　　云心早已走了。

　　沉瑜带着人匆匆赶到，正准备看好戏的时候，发现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沉瑾道：“这里的确幽静，不过我们这么多人过来，也算是打扰，还是回去吧。”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沉瑜突然提议出来走走，带着这么多人来到这里，想来没什么好事。

　　其他大臣也觉得无趣，本来在殿里快活随意，太子干嘛要我们来这里？虽然不好直说，心里也都很不悦，不过回到了殿里，也就将这一点小插曲都抛诸脑后，只有沉瑜一脸愤恨，他们一进殿就见到留在殿里的几位酒意微醉的大人和家眷，当然还有端坐着的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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